察觉到陈之砚眸中的吃惊,李绥自然而然地从袖中抽出那张薄页纸,将其递到面前的矮案上,手覆在上面轻轻一推,只听到屋内响起纸页摩擦桌面的窸窣声响,那张薄纸便已被推至矮案对面同样跪坐的陈之砚面前。

    陈之砚低头看过去,只见上面空无一字,随即便听得对面的李绥道:“想必郡王已然明白了。”

    陈之砚闻言抬头看向李绥,只见对面端坐的少女神情自若地同自己道:“这页纸恰好是今日我去宝缨屋里得到的。”

    话说到这儿,陈之砚眸中不由震动,一向坦然冷静的神色上竟也起了一丝波澜,李绥看到此,面上虽不显,心下却有几分叹息。

    “我去时一婢女正要将此放入她的妆奁里,幸得被我截下,打开时看到的,却是以郡王的笔迹写下的私下邀帖,邀请的是谁,我便无需言了。”

    话音落尽,对面的人捏着手里那张邀帖,目光落在案上的那页薄纸上,目光渐渐变得深沉而重,就连眉间也不知不觉地深锁,只得不发一言。

    “郡王是清风霁月之人,阿蛮相信,你必不会行如此不符合礼矩之事,我只好奇,郡王又是得了‘何人’的邀帖,才会如约而至?”

    听到李绥的话,陈之砚将手中那张邀帖递到二人中间静静看着她道:“邀帖上是以长安郡公之名发于我的。”

    杨延?

    李绥不由想笑,杨红缨真是愈发出息了,不仅临摹得了陈之砚的字,如今竟连模仿杨延的字都能以假乱真了。

    “郡王也长在公侯府门里,自然知道,在我们这些所谓的高门贵族,高墙深苑里,从来都不是我不犯人,他人便不犯我的。”

    李绥说话间,拾起案上婴儿拳头大小,莹厚釉亮的天蓝汝瓷小茶杯,轻轻啜饮了一口,随即将小茶杯托在手心,定定看着陈之砚道:“今日本来宝缨约好了与我一同探讨女红,我是因着她未曾来便去寻了她,若非如此我便不得这般巧合发现那婢女私藏物品,也就不会赶着来了这玉清观,更不会巧合的遇到安平侯夫人一行。”

    所以,从一开始便是有人要设计构陷他们,而那人构陷的目标并非他与宝缨,而是冲着眼前的永宁郡主李绥而去。如果今日李绥一时不辨,着急的去了他所等候的地方,只怕她前脚进去,后脚崔氏一行便会拙见而来。可见那人分明是要让旁人以为,是永宁郡主与他在这玉清观偷偷私会!

    见陈之砚的眸底渐渐泛起难以言喻的波澜,李绥知道他此刻已是很清楚眼前的局势了,只见她缓缓将手中茶杯轻轻放于案上,发出了细微的响声。

    “若按着这构陷之人所想,宝缨与郡王皆是为我所累,被白白牵扯进来,阿蛮心中多有抱歉,可郡王也知道一句话,空穴不来风。”

    听到此话,陈之砚便见眼前的李绥话语虽温和,但眸中却多了几分严肃和认真,此刻毫不避开地与他对视,一字一句道:“如今此人是为了构陷我,才会以此利用,今日若非我多了几分心思,入了玉清观先请阿娘前去,解了众人之疑,后果如何郡王与我都清楚,可是,宝缨却不同——”

    说到这里,少女的话音里多了几分几不可察的变化,明明也只是十六岁的娘子,却多有几分保护宝缨的长辈般徐徐道来:“宝缨不似我们,虽生在这世家里,却是难得的简单,她没有我们这般百转的心思,千般的算计,今日我尚能度过这场危机,可若是换成宝缨,还能避开吗?”

    陈之砚闻言心下触动,渐渐垂下眼眸,叫人看不出半点情绪。恍然间再次回想起与宝缨的几次见面,依旧是那般明朗而又美好的笑靥,如春风拂过柳絮,如晚霞洒在碧波,那一双笑眸里是他许久未曾看过的纯粹,透彻,也是他一直欲求而不得的。

    纯粹,透彻,这些于他们而言是奢侈的。

    此刻的陈之砚只觉得万千心绪盘桓缠绕在他的胸腔内,让他感觉到一颗心犹如坠了千斤一般,沉重而滞涩。

    “郡王喜欢宝缨吗。”

    少女的话倏然响在耳畔,陈之砚只觉得脑中轰然,看着眼前定定看着他的李绥,却觉得这些日子以来被他按下的愁绪倏然为人揭开,反而瞬间释空,可他却也明白随之而来的将是比愁绪更为压抑,更为桎梏的东西。

    喜欢。

    就连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时便喜欢上了宝缨。

    或许是第一次在击鞠上看到少女坐于马上肆意明朗的模样,或许是第二次在芙蓉苑看到少女凝望着那段绡纱急的红了脸却又故作镇定的模样,又或许是曲江夜宴那晚在江边,少女静静聆听他吹曲,眸中温柔,腼腆一笑的模样。

    这些日子他总会不自主地便弹起那夜的曲子,那些相遇的画面便会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在他的脑海,恬静、温和、美好。可每当如此,他的愁绪便会累积一层,层层叠叠下来,他却只能将这一切心绪积压在心底最深处,不曾示人半分。

    “当今朝局人人知晓,看似平静,却不过是寒冰下的急流,郡王生于皇室,与圣人自小相伴,其间情谊非同一般,想必为了圣人,郡王便是赴汤蹈火也会在所不惜,可宝缨呢?”

    察觉眼前人逐渐忧重难解的皱眉,双拳渐渐握住,眸中承着连她也未曾见过的悲凉与晦涩,李绥不由再想,难道前世里,宝缨便与眼前的陈之砚情根深种?可最终却是孤身一人嫁去了遥远的范阳,只怕再也未曾能与自己心底那个人见上一面。

    若是如此,那一世宝缨的心该是多苦。

    可她却毫不所知。

    念及此,李绥不由心下酸涩,只觉得泛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只得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这些情绪,继续道:“宝缨是弘农杨家的女儿,此番她们入长安是为何,只怕再明白不过了。我朝虽民风开放,可男男女女何曾又跳过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是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公侯世家。郡王应该明白,如今的朝局与当初阿姐嫁给圣人时早已是翻天覆地,从前的杨家以联姻皇室为荣,而今的杨家绝不会将自家女儿再嫁给陈氏,宝缨若为此夹在皇室与杨家之间,我只怕她终究有一日会不堪重负。”

    说到最后,“不堪重负”四个字几乎如鸣钟一般重重撞在陈之砚的心上,让他的心猛地一揪,痛彻心扉,却又一点一点变得麻木,此刻明明微风摇曳,明朗的日光已然照亮了整个屋子,眼前的男子却仿佛被孤独地笼罩在阴影里,平添几分沉重与寒凉。

    看着世人眼中这位天之骄子,长安闺阁女儿眼中侧帽风流的翩翩公子,此刻竟也会为了宝缨陷入爱而不得的凄苦。李绥偏过头不忍再看,看着窗外翠树鸟鸣,一片勃勃生机的光景。李绥不由在想,宝缨若能与这般彼此相爱的人相守一生,何尝不是她心中所愿,可偏生造化弄人,只因为身份便注定了这是一段孽缘。她不想做这般心冷之人,可这个棒打鸳鸯的人只能是她来做。

    杨红缨如今能发现,他日旁人就会发现。

    一旦如此,宝缨与陈之砚势必会受到家族的逼迫,和彼此家族的冷眼与抨击。

    她只怕,怕宝缨那般温柔的人,到时会如刘兰芝一般投下一汪清池,了了“君当作磐石,妾当如蒲苇”的心愿。

    那时叫她追悔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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