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难得艳阳高照,待到黄昏时分,柔和的冬日暖阳仍旧懒懒悬在天际,一点一点融化这些天存下的厚重积雪,露出那红彤彤经霜雪打过一层的柿子,还有如少女醉酒后娇靥般酡红的腊梅来。此间的兴业坊来往摩肩擦踵,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伴随着小商贩的叫卖声,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一平昌绸缎坊前,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婢女,长相清秀,眉眼冷峻地自车上下来,轻掀软帘,另一个差不多年纪,看起来更端方的婢女正扶着一位戴了及膝帷帽,身披斗篷的少女走出来。

    待入了里,坊内伶俐的小子已然上前迎接,颇为热情恭敬道:“不知这位娘子想要看看什么,咱们坊内昨日才新到了江南来的货,布料细腻,又清新飘逸,现正是长安城最为时兴的,城里的夫人娘子们都——”

    “我家娘子听闻你们这儿新到了西域的绸缎,正想做几身春日里穿的胡服来,可是还有?”

    听到那扶着小娘子的婢女率先出声,那小子当即眉眼一亮笑着道:“娘子果然是好眼光,那西域的绸缎可真是上上品,咱们如今还压着,只等着价高者得呢。”

    说罢,那小子连忙侧身,弓着腰伸手道:“娘子且后院请,我这就请咱们管事儿的亲自为您甄选。”

    说话间,坊内主仆三人便跟随着朝后院走去,待来到一清幽房内,被服侍着的少女取下帷帽,方走至上座,便听到背后响起了男子稳重利落的声音。

    “郡主。”

    李绥闻言坐下,看着面前不苟言笑的李炜,眸中温和道:“坐吧。”

    “再过七日,冬狩的队伍便会离开长安,今日来也是与你交代一番过后之事。”

    说罢,李绥看了眼李炜道:“我要的药,你可都准备好了。”

    李炜闻声当即起身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掌心大小的木匣子,只见他抽开上面掩盖的抠子,便露出两颗米粒大小的药丸。李绥侧眸看了眼身边的念奴,念奴当即颔首将木匣子接过来。

    “此后直至事成,便由念奴、玉奴与你接应,此事务必要谨慎小心,若有半点纰漏,牵连的便不止三两人了——”

    李绥说到这儿没有再说下去,只看向李维的目光写满了托付与倚重,李炜见此当即坚定地抱拳道:“属下一定完成任务。”

    待李绥亲口将计划一应交托与李炜后,看了眼外面遍布的晚霞,这才起身道:“衣物可备好了?”

    话音落下,李炜轻唤一声:“进来。”

    转眼一娇而妩媚的年轻女子亲自托着托盘上的锦衣进来,李绥看了眼上面摆着的那件福色联珠纹褐底襕衫,内敛而不失身份,侧眸示意念奴接过。

    “待郡主梳妆后,可让晚妆为郡主稍作伪装。”

    说罢,李炜带着那名唤晚妆的女子退了下去,李绥由着念奴二人侍奉着更换了襕衫,再唤人进来时,身着紫衣的晚妆便已身姿柔软地走进来,朝着李绥礼貌施了一礼,适才上前走至妆台前利落地为李绥挽了男子发髻,戴上发冠,嵌入一支赤金螭纹发簪,随即轻轻取下李绥的耳坠交至念奴手中,再从袖中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透明薄膜,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覆在李绥的耳垂上时,竟是丝毫看不出原本女儿家穿的耳洞。

    李绥见此也有些微诧异地探手抚摸耳垂,当真是露不出半点异样来。

    “这可是话本子说的易容术了?”

    身后的晚妆闻言捂嘴轻笑,犹如枝头颤动的花枝,声音更如黄鹂一般婉转动听:“回郡主,这便是最为简单的易容之术了。”

    李绥好奇地转头看向身后那风姿绰约的女子道:“那最难的是什么?”

    晚妆闻言叉手施了一礼,在玉奴和念奴同样好奇地目光中含笑道:“回郡主,最难的莫过于变幻男女的声音,伪装出女子所没有的喉结,若真弄起来,只怕花上半日的时间尚不够。”

    说到此,晚妆看向李绥温婉一笑,眉心那颗朱砂美人痣更是楚楚动人。

    “不过郡主今日这身男装有狐毛立领,倒也不必如此麻烦了。”

    李绥闻言看向镜中,满意地点头一笑。

    待到走出房门,便看到李炜旁边正垂首立着一名女子,穿的正是她方才换下的女子衣衫,李绥侧首看了眼身旁的念奴和玉奴道:“你们便从正门回国公府等我便是。”

    见念奴和玉奴还是有几分犹豫,李炜已是出声道:“两位娘子放心,晚妆的武功在我们当中便属翘楚,一会儿会由她扮作婢女陪伴郡主出行,我们的人也会在郡主身边暗中保护,绝不让郡主有丝毫不妥。”

    在李绥的安慰下,念奴和玉奴才总算应声退下,将李绥先前戴着的帷帽递给那女子,一齐向李绥行了一礼,缓缓离开。

    眼看暮色已至,长安城的市坊也渐渐挑起辉煌的灯火来,借着灯影,波光粼粼的池面上缭绕着阵阵白色霜气,因着池畔不绝于耳的丝竹管乐之声,此间也不觉冷清,反倒是热闹之至。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渐近,影影绰绰的灯影下,一辆青绸马车缓缓停在不远处,下一刻便能看到一身姿挺拔,神色内敛,身披白青云纹底猞猁鹤氅的男子默然走下来,明明面如美玉,眉目隽永,却是有着一双漆黑深邃,仿佛能洞察世事的眼眸。

    当其目光落在一叶不起眼的扁舟上,看到舟前挂着一盏灯,灯并无什么不同,唯独与旁的花红柳绿不同的是,上面似乎题着几行小字。

    赵翌眸中微动,随即看了眼身旁的贴身长随宗明,宗明当即领悟地上前,佯装朝其他小舟打量了一番,问了问价钱,当他走至那叶扁舟前,看到舟前挂着的绸灯上写的正是那首《江雪》时,心下已了然。

    待主仆二人上了小舟,不待他们说出目的地,船头撑篙的船夫已然沉稳地将舟驶离岸边。

    这厢,一身男装的李绥正跪坐在小火炉边品茗,虽说是寒夜里,可这三层的画舫却是温暖如春,一应俱全,听着窗外碧波荡漾声,品茗间,除了茶香更有淡淡的老山檀香的味道,此刻让李绥觉得自己不似是办事的,倒似是享受来了。

    只听“吱呀——”一声,侧门被缓缓打开,李绥循声看去,正好触及到那一双许久未曾见到,犹如深渊般引人入胜的眸子。

    李绥见之莞尔一笑,只放下手中茶杯,轻翻手掌作出请的姿势。看着眼前男子打扮的李绥,赵翌并不诧异,此刻也是从善如流的入里,坐在李绥对面的位置。

    “御陵王别来无恙。”

    李绥说话间,身旁跪坐侍奉的晚妆已是行云如流水般为赵翌斟了一杯茶,随即款款起身,看了眼赵翌身后站着不动的宗明,似是意有所指。

    “宗明——”

    听到赵翌的轻唤,李绥适才看到身后那长随,正是七夕那夜陪着赵翌之人,此刻那长随闻声自然明白赵翌之意,当即叉手向赵翌行了一礼,随即又朝李绥行下一礼。

    李绥轻微颔首,眼看那名唤宗明的长随跟着晚妆离开,轻轻阖上门时,适才转眸看向眼前赵翌,轻微提起手中杯盏道:“听闻此次御陵王在边疆又一次出奇制胜,使得龙心大悦,要为你在含元殿设宴,这一杯便算是以茶代酒,作为恭贺。”

    赵翌闻言对上那双瀚海沉湖一般美丽的双眸,随即提起手中茶杯,唇瓣勾起些微弧度沉稳出声道:“多谢郡主。”

    就在二人饮下时,一阵丝竹之声缓缓入耳,赵翌循声看去,却是隔着一堵舱板,便知后面要说的该是不得为外人道的话了。

    “今日多谢郡主款待。”

    听到赵翌的话,李绥笑着放下茶盏,随即出声道:“言重了,我知御陵王日理万机,难得抽出今日这样的空闲,所以便不打哑谜,与你坦诚直言了。”

    赵翌闻言也放下手中茶杯,缓缓出声道:“翌洗耳恭听。”

    “不知御陵王可还记得当初你我策马玉清观后山驰道上,立下赌约一事。”

    听到此话,赵翌颔首道:“记得。”

    “我欠郡主一件事,郡主但说无妨,我必竭尽全力而为。”

    见赵翌神色从容,目光沉稳,李绥眸中温和一笑,下一刻却是缓缓出声道:“御陵王一直未曾婚配,不知可曾定亲?”

    赵翌闻言眸中一挑,颇有几分诧异地看向眼前那笑容莞尔的少女,心下虽是疑惑,但还是出声道:“不曾。”

    李绥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说出了让赵翌意外的问题来。

    “那,可有心仪之人。”

    到了此刻,气氛突然变得奇怪起来,赵翌看着眼前那一脸平静,甚至是携着几分温婉笑容的少女,再联想先前那两个莫名的问题,心下已是渐渐有了几分想法。

    眼前这位永宁郡主,难道是想替他说亲?

    想到此,灯影下的赵翌渐渐脸色沉静,好似暮色月辉被乌云掩住般,眸中也疏离微凉了许多,伴随着一门之隔的丝竹声,赵翌适才漠然出声道:“多谢郡主关心,但北方动乱未除,又何以为家。翌这半生征战连连,居无定所,并无娶妻之心,白白累的女儿家耗费韶华。”

    看着眼前人,听着这与前世相似的回绝之语,李绥不由又想起她为赵翌赐下宫女时,赵翌也是作出眼前这副冷峻板正的模样,最后却是一个也不落地全都收入府中,日日行着丝竹管弦,饮酒作乐的事。

    “御陵王的确是公忠体国,为人耿介。”

    说到此,李绥看向眼前人道:“如此,我这所托倒是有些为难了——”

    听到这儿,赵翌几乎笃定了心下的想法,脸上明明不起一丝波澜,却是再没有了先前入内的和缓:“不知郡主何意,还请明示。若我能为,必当为之,若——”

    “娶我。”

    正当赵翌平淡的话语正至一半时,却是恍然听到两个堂而皇之的字轻如鸿毛一般烙印在他的心上,让他不由震惊地看向眼前人,看着那双平静如湖,此刻却分外认真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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