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庆功宴这日,暮色四合之时,大明宫已然挑起了层层宫灯。辉煌的灯火中,坐落于三重四十余尺高台上的含元殿巍峨耸立,犹如一条盘踞坐镇的巨龙,远远观之便能感受到拂面而来的东来紫气,和天子才能拥有的真龙威严。
伴随着今夜清冷皎洁的月光,身着或深紫,或绯红官服的朝中大员们正零散地朝含元殿而去,就在此时,循着朝臣们的窃窃私语声,已是拾阶而上的官员们都不由转头看去,却见一身披月白鹤氅的高大身影正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借着殿前广场之上的明朗灯火,鹤氅下的身形孑然独立,即便只远远看着光晕里的这么个影儿,也能看出那孤冷深邃的气质来,就连身旁手执提灯的长随明明是亦步亦趋,微垂着身,却丝毫不能让人看出半分卑躬屈膝的模样来。
“尚书令。”
原已登至台基最高处的上官稽闻到身侧有人小声提醒,当他转而看去,看到的便是这般令他驻步的场景。
寒凉的北风呼呼吹拂,引的上官稽微微花白的胡须也轻轻晃动,察觉上官稽站在那儿,身旁的人也皆随之停下来,站在高台之上,眼看着那一对引人注目的主仆渐行渐近。
就在此时,不知是谁忽然感慨的呢喃出声道:“御陵王,似乎越来越像从前的太尉——”
听到身后的窃窃私语,上官稽神色从容,眉目却冷的侧首看去,身后众人当即颔首行了一礼,噤若寒蝉的退入殿中,只余上官远陪着其父上官稽立在那儿,看着渐近的赵翌,一向洒脱的他眸中也浮现出从未有过的忧深。
“阿昱,你先进去罢。”
听到上官稽平静的话,上官远当即出声唤道:“阿耶——”
然而看到背对着他,不曾回头的上官稽,上官远终是没有说出话,只行了一礼便也静静离开。
上官稽就这般默然站在殿前石阶上,看着赵翌一步一步前行,看着官员们不约而同地为那个手握重兵的年轻人让出一条道路,客气地与他拱手行礼道一声“御陵王——”
这一切,仿佛已经暗暗地与他昭彰着什么,以至于让他负在身后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渐渐攥起。
是啊,一个杨崇渊尚未铲除,眼前的赵翌却又如一颗星辰也渐渐攀升而来了。
这样的人,若不能为友,便只能为敌了。
为众人簇拥的赵翌此刻执鞭佩剑沉步而行,面对行礼的众人并无半点倨傲之色,反倒是目色随和地与众人颔首致意。只待执鞭与众人一一拱手还了礼,周全了应有的礼数,这才先行而上。
“御陵王——”
当赵翌将上殿前,便见慈眉善目的上官稽笑着居高立在那儿,站在他必行的前路上,与他颔首淡笑,似乎等候已久。
赵翌见此眸中并无寻常,只平静地拱手毫不失礼地道:“尚书令。”
看着眼前同样身负赫赫战功,却不似杨崇渊那般倨傲的年轻人,上官稽闻声唇畔含笑,如一位看着自家晚辈的长者般满带慈和,眸中却是带着不易察觉的打量。
若说一路走至如今的经历,眼前的赵翌的确与杨崇渊相像,唯独不同的是,彼时身居高位的杨崇渊早已是那个居高自傲,威逼天子,震慑群臣,将权力与攻伐写在眼中,毫不加掩饰的犯上权臣。
谷</span> 而眼前人,上官稽含笑凝视着,剑眉寒目,薄唇微启,看似礼数周全,与人无争,实则眉目之中始终笼了一层薄暮,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深浅颜色。
如同有的人虽隐居山林,但门庭若市,有的人大隐于市,却茕茕孑立。
赵翌无疑就是那后者,虽不似杨崇渊一般携着极具攻击震慑的凛冽之势,却是月下深涧中的一汪沉潭,即便眸中含着三分客气不失礼貌的笑,也让人观之隐隐为惮,难以亲近。
有欲有求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到对方的欲求。
“尚书令。”
看到赵翌微垂眼眸行了一礼,上官稽含笑转而远眺殿前的万家灯火、琼楼玉宇,眸似星辰,语中幽然的感慨道:“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御陵王应是知道,含元殿自落成之日起,便是我朝天子朝贺圣地,也是当年太祖、高祖之时,万国来朝,拜见天子之地——”
看着上官稽慈和的侧颜,目光隐隐中带着几分神往,赵翌也随之转而看去,因含元殿身在至高处,此刻的他们也如人至巅峰一般,将长安的星点灯火一览无余,感受着朔北烈风吹拂而过的不胜孤寒之感。
“陛下在此为君设宴,爱才之心,惜将之情,不亚于当年的燕昭王了。”
听到上官稽意有所指的话语,赵翌自是明白其中之意。
燕昭王当年为求天下贤才,筑金碧辉煌的“黄金台”放置千两黄金,招贤纳士,引士人争相入燕,助其逐鹿天下,成为一代英主的美谈一直为人津津乐道,传唱千百年。
“陛下之恩,深似瀚海,翌唯有驻守边陲,不令外族入侵我朝毫厘土地,以此报得些许耳。”
看着面前提及战事,顿时剑眸色凛冽,神色坚决,却丝毫不入自己所设之局的赵翌,上官稽毫不意外地含笑赞叹道:“御陵王忠勇。”
说话间,上官稽凝视着神色坦然的赵翌,缓缓一笑道:“这些年来常常听人谈起御陵王的轶事,万千玄甲铁骑之中,独一人身着白衣,疾风驰电于万马千军,轻松取敌将首级,来去自如。如此风姿,我虽遗憾未曾一睹,但只听人说起,便已觉历历在目。”
说到此,上官稽眸光些许变化,不待赵翌回应,便又含笑赞叹道:“正因此,御陵王在我朝还有当世赵云之称,不知御陵王可知?”
听到上官稽的话,赵翌疏眉朗目,语中沉稳道:“尚书令言重了——”
见赵翌不为所动,上官稽笑着摇头道:“是也不是,自在人心,不过说到此,我却想起了一段历史,想与御陵王探讨探讨。”
就在二人凭眺远望之时,周身走过的朝臣皆不约而同地向此处看来,赵翌心下虽明白上官稽此刻停驻之意,却也并未做推辞。
“当年曹、孙、刘三分天下,逐鹿中原之时,人都说凤栖梧桐,如关羽、张飞、赵云此等英雄,卧龙先生那般当世大才为何不择手握重权的曹、孙为主,却愿以毕生之忠之能力佐微弱刘氏,光复汉室大业,君说此举是明智,还是愚忠——”
听到上官稽似问非问的话语,赵翌借着灯火看到上官稽慈和的眼眸,虽是含笑,却隐隐携着不为人道之的深意,仿佛此刻只他们二人一般,与他默然凝视,相顾不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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