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宇文洛生看到河道岸边的某处,有一些密集的脚印,似乎有点明白,枋头城内的那些人昨夜是怎么吵嚷得让自己一晚上没睡了。

    “三哥,他们这是坐船,趁着夜色,在我们周边靠岸,闹腾完了以后,再乘船离去。”

    宇文泰面色凝重的说道,此刻他总算是明白了当初韩贤为什么会惨败了。枋头城内的指挥官,无论是不是刘益守,还真是有几把刷子的。

    对方这一招,直接打在了他们最怕疼的地方,而且是地地道道的阳谋,就算你知道了,也没办法轻松破局。

    只能苦熬着,等河道结冰,枋头城里的那些人就嚣张不起来了。

    “三哥……”

    宇文泰还想多说什么,却见宇文洛生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传我军令,集结队伍,今日扒掉枋头城外离我们最近的一个据点。”

    宇文洛生断然说道,吓得宇文泰一哆嗦。

    “三哥,这么弄我们不占优势啊!”

    “比被他们玩死强!不必多说,我意已决,今天入夜就行动。”

    宇文洛生坚毅的脸上闪过一丝戾气。对方想玩什么花招,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按照对方的设想,他宇文洛生今晚就应该严加防备,然后苦等一夜什么也没发生,到后天对方又来……以此往复,被人当猴耍!

    他偏不!

    今夜攻打枋头城周边据点有没有风险呢?不仅有,而且风险极大!但比起陷入对手的节奏来说,这点风险其实是可以忍受的。

    “三哥……你说我们怒而兴兵,会不会也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宇文泰小心翼翼的问道。

    宇文洛生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憋死,就没见过这样灭自己威风的。他看了看河边摇曳的成片芦苇,摇了摇头道:“你看这芦苇里,藏几十个人跟玩一样。今日他们只是诈唬,你怎知他日那些人不玩真的?

    他们有的是船,来无影去无踪。只听说千日做贼的,没有谁能千日防贼。你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宇文洛生的语气已然有些不悦。

    宇文泰默然,通常就是提出问题的人,不会被重视,甚至有时候还会被讨厌。

    只有解决问题的人才是最受欢迎的。

    面对现在这样的情况,宇文泰也没什么好办法。无论你派人巡逻也好,蹲守也好,埋伏也好,这些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粮食,而且会极大的消耗士气!

    特别是从到这里以来,战局就没有进展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那些假大空的话,说出来只会令人反感,真正有效的办法,他又没有,只能无奈叹息。

    “那我这就去准备一下,晚上早点开饭。”

    宇文泰行了一礼就下去准备了。

    宇文洛生看着周边交错纵横的河道,长出一口气,心中涌起一股无力的憋屈感。

    这地形,真是天生就专门为克制他们这些人而生的,多少勇力都完全用不上,马匹再多也跑不起来,更别提大军之中不会游泳的比比皆是。

    今夜就提前把那些人解决掉一部分吧,老是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

    ……

    枋头城外三处聚兵点的其中一处,刘益守靠在一块石头上晒太阳睡着了,他肚子上搭着一张毛毯,暖和的阳光照在身上,舒服极了。

    “阿郎,来吃点东西了。”

    贾春花提着个食盒就过来了,刘益守揉了揉眼睛问道:“你来这做什么,这里很危险的。”

    “这枋头城还有比阿郎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么?”

    贾春花温和一笑,揶揄了刘益守一句。

    “你应该是经历过很多事情吧,我觉得你跟她们都不一样。”

    刘益守从食盒里拿了一条鱼鲊,看着远处一大堆人在加固围栏,眯着眼睛将鱼鲊全部吃完,满意的点了点头。

    “我义父他们一家落难的时候,一路都是我在照顾的。不过比起这个来,阿郎才是真正的贴心人。”

    贾春花坐到了刘益守旁边,一起看那些村民干活。

    “噢?为什么呢?”刘益守好奇问道。

    “院子里阿郎的枕边人都是两人一间房,我一个下人居然可以一人一间,住得我都是诚惶诚恐的,阿郎这还不叫贴心人么?”

    原来是这样!

    刘益守解释道:“你是伺候她们的,你比较辛苦。所以如果你还吃不好睡不好住不好,那么迟早会病倒的。我让你自己住一间,只是为了更好的压榨你罢了。毕竟你的身体不出问题,才能多干活,懂了吗?”

    贾春花掩嘴偷笑,摇了摇头没有接话。人设立起来了,你说自己是坏人都没人信,对此刘益守有时候也很无奈。

    “阿郎,我……”

    贾春花还要开口,刘益守就看到于谨走过来了,他对身边的妹子说道:“你先回枋头城,今天都不许再出城了,有事咱们后面再说,乖啊,去吧。”

    于谨走了过来,看了看贾春花离开时那轻快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感觉有些疑惑。他将杂念抛诸脑后,沉声问刘益守道:“你真这么确定,宇文洛生会攻打这里么?”

    昨天两人商议的细节里面,就有宇文洛生带兵反击这一条。乍一看不稀奇,可是里面有个关键性的问题:对方会先攻打哪里?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不管是刘益守还是于谨,都认为宇文洛生绝不会挨打了不还手,也不会将兵力分散,分别去攻打枋头城的所有据点。

    宇文洛生会做的,一定是选这三个据点中的一个,彻底将其夷为平地!

    那么他们一次解决一个,只要三天时间,就能让枋头城变成孤城。

    当然,这是正常思维。有时候打仗遇到“怪人”,不按套路出牌,你也没办法。反正现在就是猜谜游戏,刘益守他们要猜宇文洛生到底会先攻哪一路。

    “宇文洛生,昨夜没有追出来,我在船上蹲了两个时辰。”

    刘益守幽幽说道。

    于谨微微点头,他当时也在场,一群人像傻子一样盯着宇文洛生大营。

    “所以呢?”

    “这说明宇文洛生为人谨慎,并非是只会冲杀的莽夫,他对枋头城周边的河道十分忌惮。他肯定也会考虑一旦进攻失败,要怎么离开。那么答案就很明显了。”

    “他只会选择里他们大营最近的那个,也就是我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

    你踏马胆子还真是够大够野啊!

    于谨顿时没话说了。

    因为确实就如刘益守说的那样,宇文洛生极有可能攻打这一路。但万一呢?

    假如自己这边分兵驻守,那等于是没防守,最后一路也守不住。所以刘益守的大胆,其实也不过是无奈之下的必然选择罢了。

    “其他两个据点的妇孺,全都已经撤到了枋头城内。如果宇文洛生真要不按套路来,那就只能怪老天了,于大哥,你说对不对?”

    刘益守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

    “你上次说加固城北的城墙,天冷做冰墙,只是为了迷惑宇文洛生?”

    “一半一半吧,其实也是为了安定枋头城内外的人心,让大家觉得我们不会抛弃他们。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无论宇文洛生把我们想太厉害还是太怂,都会让他们铤而走险。”

    刘益守的意思很明白,要让宇文洛生觉得枋头城里的人在“垂死挣扎”,但这个挣扎的幅度,又不会超过他们的控制能力。

    目前看来,刘益守的策略很成功,“安抚”住了宇文氏的兵马。

    “你要是能有名师指点一下,将来成就不可限量,真的。”于谨拍了拍刘益守的肩膀,继续说道:“我是野路子,你学不来的。”

    “那也要能找到才行啊。”

    刘益守叹了口气,这年头找师父很难的,尤其是传授兵法的师父,更是打灯笼都找不到。

    “你说,宇文洛生今夜会不会不来呢?”

    于谨有些不自信的问道,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正在这时,一个渔民打扮的斥候急急忙忙跑来,对着刘益守拱手行礼道:“有村民跟我说,宇文洛生大营里现在就起了炊烟,只怕是在造饭。

    都督说要监视他们大营的一举一动,在下觉得蹊跷,就回来禀告了。”

    “嗯,再探!”

    刘益守将斥候打发走,就看到于谨松了口气说道:“妥了,晚饭吃得早,那是因为入夜就要打仗,如果刚吃饱就打仗,士卒们会觉得不适。现在这个时候吃饭,到我们吃饭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打过来!”

    这把赌赢了一半!

    “我让彭乐的骑兵队准备一下,万一宇文洛生没有攻这里,他还能救援一下。”

    “慢。”

    于谨拦住刘益守,示意他不要去。

    “就让他们打,彭乐的精锐,留到最后追击的时候再动,无论他们攻哪一路。”

    看于谨面色肃然,刘益守没有移动脚步。

    “慈不掌兵,莫要妇人之仁。”

    计划a,是宇文洛生攻打他们现在在的这个地方,然后准备好的家伙全招呼过去!

    计划b,如果宇文洛生攻打另外两处,那么在对方攻入据点后,让韩贤麾下的那些死囚们上去拼,最后彭乐带着精锐去收拾残局。

    后面一个肯定会多死很多人,但为什么不能回避呢?因为只有敢于跟宇文洛生的人马战斗,才能够保住枋头城里所有人的斗志!

    一旦主将都开始回避战斗,那么投降派就会迅速冒头,这游戏就没法玩了。

    “对,不要妇人之仁。”

    刘益守轻轻叹了口气。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和你能接受怎样的结局,这是两码事。打仗的时候,人命跟草芥一样,为了少死人,为了打赢,有时候牺牲是必须的,甚至是不可避免的。

    “这里我来布阵,你去船队那边指挥调度吧。”

    于谨“建议”刘益守说道,其实就是把他赶走。

    想想自己有几斤几两,刘益守没有推辞,具体的排兵布阵,这一块是于谨的优势,在这个上面争执,只会自取其辱。

    “打起来以后,我会让人朝宇文洛生大军所在的地方,抛掷猛火油。哪里在烧,你的床弩就射到哪里。你只管拒马桩圈子以外的,拒马圈以内的,你就不要管了。

    哪怕宇文洛生的人杀进来了,我自有办法抗住,你就只管朝着有火光的地方射。”

    指挥的时候,军令越是简单,就越不容易出错。于谨让刘益守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他的“信号弹”射到哪里,负责掩护的床弩就射哪里,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哪怕据点被宇文洛生攻破也是一样。

    “猛火油会用吧?源士康肯定知道的。”

    于谨好心的提醒了一句。

    猛火油就是用原始石油经过提炼加工的一种引火之物,跟大名鼎鼎的“希腊火”差不多,水浇不灭,乃是北魏官军的标配。

    当然,不是所有官军都有,但这对于路子广与怕死兼具的世家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枋头城的府库里就一直有猛火油,只是从没拿出来用。

    “我知道……烤人肉那味道,会让我一个月不想吃肉,唉。”

    刘益守摇了摇头,今夜一战肯定很惨烈,无论是对哪一边,都是如此。

    “于老哥……罢了。”

    刘益守紧紧的握了握于谨的手,对着他点点头,然后转身而去。

    立旗子这种事情,还是算了吧,虽然有些话很想说。

    ……

    冬天天黑很早,四匹马并排宽的“土路”两旁,都是河道的支流。月光照在水上,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皎洁与神秘。

    一支全部都是步卒的队伍,缓缓在这条路上行军,领头之人,正是宇文洛生和宇文泰。

    刘益守和于谨,到底还是小瞧了宇文洛生。在这样的地形上跑马,死都不知道会怎么死。宇文洛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在什么地方要用什么样的兵。

    当然,失去了马匹,也就失去了机动性。他们偶尔能看到身旁的河道阴影处,如同幽灵一样的小舟在穿梭,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在芦苇丛里。

    “三哥,前面就是他们的据点了,我们现在动手么?”

    宇文泰沉声问道,此时大军已经停下了脚步。

    “先等等再说。”

    宇文洛生看到前面的敌军据点,依稀亮着火光,心里说不出来的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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