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里,尔朱荣府上今夜热闹非凡。作为主人的尔朱荣,将麾下大将全部请到府邸里参加宴会。别说是高欢,贺拔岳这个级别的了,就是十几岁还非常稚嫩的侯莫陈崇都被邀请了。

    尔朱荣以不到一万骑兵击溃葛荣几十万大军,虽然后面不小心翻了半条船,但在很多人眼中,那都是不是尔朱荣的错,而是高氏太阴险所致。

    战后的红利一波一波的接踵而来,首当其冲的就是晋阳以北诸多胡人部落老实安分了许多,甚至还有很多人派遣使者向尔朱荣道喜,甚至是进献牛羊马匹。

    尔朱荣的根基从来就不是河北之地,而是以晋阳为核心的太原盆地,汾阳盆地等。上次虽然败了一阵,但大军没有伤到根本,回晋阳以后又在老巢北秀容招募了一批骑士,实力恢复了一大半。

    当然,这除了尔朱荣的一步步上升外,上次从洛阳捞回来的财富,也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毕竟有钱好办事啊,任何时候都是这样的状况。

    酒足饭饱后,尔朱荣将高欢,贺拔岳,窦泰,慕容绍宗等人留了下来,他的侄儿尔朱兆却没有留,这并不是因为不重视对方,而是尔朱荣不希望眼前这几个“闲杂人等”参与他跟尔朱兆的谈话。

    “诸位,我听闻梁国似有北伐之意,或许现在就已经打起来了,我想问问,你们有什么看法。”

    尔朱荣就是到了洛阳脑子不清醒,其实他在晋阳脑子还是很好用的。起码军事上的策略没什么瑕疵,包括跟晋阳以北的胡人打交道也是如此。

    尔朱荣是契胡出身,但是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胡人,这与洛阳跟河北之地的人怎么看他无关。或者说,包括六镇在内的许多人,也不认为自己是别人心里所想的那种“胡人”。

    “大都督可是要带兵南下?”

    高欢小心翼翼的问道。

    尔朱荣问梁国北伐的事情,那根本不需要说,只可能跟要不要带兵出征有关。尔朱荣行军的时候对他们管束很严,但回到晋阳以后,却不太干涉各部将领跟家眷如何。

    上次击败葛荣,尔朱荣也是采纳了刘益守的建议,将河北的归河北,六镇的归六镇,河北的将领就地安置,六镇的将领带回晋阳。

    而那些流民,只挑选出少量极为精悍,适合选入军中的人带回晋阳重新整编,其余的,也都是与他们原先部曲将领所在的州郡错开安置。

    这一手“打乱安置”,狠狠的给蠢蠢欲动的河北世家,喂了一口热乎乎的翔。

    也让葛荣麾下各部主将有苦说不出。

    最终结果,就是河北各地暂时达成了一种难以描述又真实存在的“恐怖平衡”,大家谁也奈何不了谁,谁也没有力量再次搞风搞雨。

    这为尔朱荣回晋阳整顿兵马提供了难得的窗口期,等他们再次出兵河北的时候,就是收割胜利果实的时候,而不会让这次偷袭他们的高氏兄弟如愿。

    “贺六浑问得好,我正有此意。”

    尔朱荣面色威严的说道。

    书房内的各主将面面相觑,一时间都在揣摩尔朱荣的心思。如果对方现在真的想出兵,那估计早就提前通知了,至少,出兵与否,不是一件马上就会发生的事情,而是需要一段时间好好准备。

    特别的为了重大战役,提前一个月准备后勤,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那大都督的意思是……我们先看看?”

    贺拔岳不动声色的问道,他看了高欢一眼,却见对方嘴角勾起,似乎有点看不起他,面有轻蔑之色。

    “非也非也,出兵那是肯定要出兵的,只是……什么时候动手我还在犹豫。”

    梁国这次会不会拼了命的来一次北伐,以尔朱荣那浅显的政治智慧都知道,这件事是一定会发生的。

    这个屋子里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个想法,且不说已经有确切情报传来,就是没有情报,他们也能猜到:北海王元颢当初放弃手里的十万兵马也要跑路,难道他就是为了活命?

    很显然,这个人有着更大的谋划,成不成另说,但绝对不会一片浪花都不飘起来。

    “咱们带兵南下,结果万一杨昱等人就把梁军给挡住了……有点不好看啊。”

    尔朱荣啧啧感慨了一番,似有自嘲,其实患得患失的意思已经表露无遗。

    梁军来了,现在他是一点事情都没管,更是连一封信都没写给元子攸,为什么呢?

    因为他等着元子攸写信来求援啊!

    只有元子攸哭着喊着求他带兵南下增援洛阳,击退梁军,他尔朱荣的脸上才有光啊!要不然,岂不是跟舔狗一样?

    就好比当初玩腻了元季瑶,就将她像抹布一样扔给元子攸,其实也不是说这个女人完全没意思。尔朱荣知道自己的府邸很大,卧房的床也很大,家里的厨房也很大,多个女人难道能饿死?多一个少一个又没什么关系,偶尔玩玩,调剂一下,不是挺好的么?

    但政治上却不能这么玩!

    尔朱荣将元季瑶扔回去,就是向元子攸示威:你可以跪舔我,但我绝不会跪舔你!

    我想给你的,你必须要拿着,我不想给你的,你连要都不能要。你想要什么东西,可以的,求我啊!求我,我就给你!

    这就是尔朱荣的真实想法,他也是这么做的。所以当刘益守不声不响攻占洛阳皇宫的时候,呃,元子攸反而觉得他是个好人,毕竟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嘛。

    而现在,尔朱荣不担心梁军北伐,或者说,他担心梁军实在太弱的话,可能会让元子攸翘尾巴,让他尔朱荣难堪!

    “大都督,在下听闻梁军只有七千人北伐,其余都是元颢在两淮就地招募的兵马,士气堪忧。如此一来,他们如何能打败朝廷的十多万兵马?”

    慕容绍宗有些疑惑的问道。梁国出兵七千人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尔朱荣也知道这件事。他今天请众将来商议,其实也是担忧。

    万一梁军太怂了怎么办?

    他要带兵南下,顺便把以前没收尾的事情做完。要是没个借口可不行。

    如果真让两淮的魏军就把梁国的兵马扫走,尔朱荣带兵去洛阳,只怕还会被嘲讽,甚至元子攸都有可能感觉翅膀硬了,跟他分庭抗礼。

    这种感觉非常不妙!

    “主公,沙场之上,没有谁敢说自己一定能赢的。上次葛荣说自己百万大军,结果现在人头还不是挂在洛阳城头的旗杆上?

    万一梁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

    越说越不对味,高欢都感觉自己的话要编不下去了。

    踏马的!萧衍是不是猪啊!这么好的机会,搞个几十万人北伐啊!

    七千人打几十万,这是疯了吧!

    肯定是打不到洛阳啊!

    高欢在心中疯狂呐喊,嘴巴却像是被人缝起来一样,不再言语。

    他贺六浑并不是贺拔岳那种“老实人”,他当然知道尔朱荣现在是什么心思,他要说尔朱荣想听的啊!

    尔朱荣现在就是想听到诸如“梁军生猛,非大都督不可敌”之类的俏皮话。然后尔朱荣就“龙颜大悦”,带兵南下与梁军决战。在这个战斗过程中,他高欢高都督一路高歌猛进,升官发财。

    这才是合乎他胃口的事情啊!

    可饶是高欢脸皮厚如城墙,此刻也没法说出这种侮辱智商的话来。

    “好了!”

    尔朱荣面带无奈之色,轻轻摆手,示意高欢不要再胡说八道了。昨天得到梁军的确切情报以后,尔朱荣的心就凉了半截。

    什么事情都料到了,就是没料到萧衍那么废物。不说多的,就说五年前梁国那一波北伐,那时候魏国的情况比今日不知道强哪里去了!

    那时候梁国出兵多少人?

    多路出击,随便挑一路出来,都至少是几万人的规模。

    “大都督,天有不测风云。无论梁军如何,我们先厉兵秣马,静观局势。如果梁军真的势如破竹了,到时候也可以增援洛阳。”

    慕容绍宗不动声色的说道。

    “若是那时候再动手,只怕……洛阳难保。”

    贺拔岳说了一句丧气话。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都是默然点头,并不觉得贺拔岳是在危言耸听。

    如果梁军真是牛逼到击溃两淮魏军阵线了,那破洛阳也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当然,能不能守住另说。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现在梁军是七千人,那个时候,有元颢这面旗帜招降纳叛,对方就不是七千人,而是七万,甚至十七万都有可能。

    势头起来了,一切皆有可能!

    “大都督,洛阳要是丢了,那天子不是更要依靠我们了么?所以真要那样,洛阳丢的好啊。丢了大都督再夺回来,以后不就是大都督的了么?”

    高欢意味深长的砸吧嘴说道。

    嗯?

    这话乍一听极为大逆不道,但在心中细细揣摩之后,却感觉异常精妙!

    对啊,洛阳又不是他尔朱荣的,丢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震惊,佩服,警惕,释然……不同感情的目光聚焦到高欢身上,让他有些不自在。

    随即他拱手对尔朱荣说道:“刚才末将随口一声,大都督别当真,哈哈哈哈哈哈。”

    其他人并没有跟着高欢一起笑,而是在思索对方说的话到底是“粗鄙之语”还是“真知灼见”。

    “行了,天色已晚,先散了吧,回去歇着。”

    尔朱荣没有再多说什么,示意众将都出去。等所有人都离开以后,他拿出今日刚刚收到的一封信,几乎是跟梁军情报到达的日子前后脚来到他案头。

    “……

    大都督明鉴,梁军一向指挥混乱,各部之间互相掣肘。若梁军北伐人数众多,则战力互相抵消,不足为惧。

    若梁军北伐兵马极少,则对方有可能指挥统一,上下一心,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想法,锐不可当。真要面对面较量,大都督麾下精兵都未必能与之势均力敌,更别说两淮那些士气低迷的魏军部曲。

    大都督切莫掉以轻心,应早做准备,提兵南下为好。”

    将这封信看了又看,尔朱荣将其放在桌案上,心中有些犹疑。

    “这支梁军居然厉害若斯?我不信。”

    自言自语一番,他将信纸放到油灯上烧掉,就当是没收到一样。

    ……

    如果说尔朱荣府邸里开的这个小会气氛还算融洽的话,那远在东平郡须昌城里刘益守开的那个“大会”,气氛就有点压抑了。

    县衙主座上,刘益守挺直腰杆双目锐利的扫过下面或肥或瘦,或相貌猥琐,或仪表堂堂的本地世家代表,脸上微微有些怒气。

    “我说诸位,减租减息,那是必须要实行的。你们真就不担心,东平郡那些属于你们的田庄,在里头劳作的佃户,一下子就投了邢杲?”

    王伟手里拿着县衙里的一把铁尺,不气的拍打着自己的手掌,隐隐有威胁的意思。

    “都督明鉴,青徐之地连年战乱,我们都快揭不开锅了。要是减了佃户的租子,全家都会饿死啊!请都督明鉴,这使不得,使不得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离刘益守最近的位置,瞬间就变脸,痛哭流涕,演技浑然天成毫无瑕疵。

    这位老者姓王,王氏也是东平郡的大姓,当然,他只是在须昌城避难,田庄并不在须昌城周边。

    “不是吧老先生,上次都督跟我还去你家吃了鹿珍与熊掌呢,这不像是揭不开锅啊。”

    王伟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眼前这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者,恨不得拿手里的铁尺敲碎对方的天灵盖!

    今天请来的这些人都是城里的大户,他们在东平郡的田庄,数不胜数。正如刘益守昨日预料的那样,这些人就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唉,大家也真是挺不容易的。这样吧,降一成的租子吧,要不那些佃户明年可不太好过。”

    刘益守轻叹一声说道。

    “都督请放心,那些刁民多在地里劳作一下,就能多收点,就不会过不下去了。我们会好好监督他们的。这一成租子,我们会当做军粮支援都督讨伐邢杲叛贼的。”

    下面那群人里面又传来一个声音。

    “如此也好,你们辛苦了,天寒地冻的,你们都回去吧。”

    刘益守无奈苦笑,轻轻摆手。众人行礼告退,态度甚为恭敬。

    等其他人都离开后,王伟走到刘益守身边,阴阴的问道:“都督,就这么放过他们?”

    “东平郡的好多佃户听闻邢杲来了就开仓放粮,还能娶世家女,吃香喝辣,一个个都蠢蠢欲动,我真的好担心这些世家中人的安危啊。

    毕竟咱们的兵马太弱了,都没法保护他们,你说是这个道理吧?”

    刘益守感慨了叹息了一声。

    王伟硬生生的把要说的话憋回肚子里了,那脸色看起来有点像要心肌梗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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