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春站在牛胜的身后望着永宁伯渐渐远去的骑队,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本是宣府北路一个不入流的小小驿丞。



    若非是遇到了张诚,且又得到张诚的赏识,恐怕他这一辈子都走不出云州堡,就更别说走出北路,甚至走出宣府镇。



    而今,他非但走出了宣府,更是跻身大明京师一众朝官之列,虽然还只是一个正六品的闲职司丞,可其身份与地位却与往日不可相提并论矣。



    话说在宣府北路地方,又有哪一个不羡慕他吕大春的?



    …………



    其实,不止对吕大春这种能够进入京城的人羡慕,现在宣府北路、东路的军户和百姓们,对于所有的宣府军将士都特别羡慕。



    现如今,北路的繁华俨然已成宣府之冠,而在这繁华的背后正是广大宣府军将士的消费,他们每月都有足额的军饷,再加上其征战所获奖赏,足以支撑起宣北地方的繁荣。



    其次就是东路,各项建设都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永宁城外已建起大片工坊,云州匠营的许多主打产品都可以在这里生产。



    当然,作为宣府军核心技术的铳炮制造,仍然全部集中于云州匠营那边,不过如卷烟、玻璃、镜子、精制盐等商业物品,以及刀枪、铠甲、战车、马具等等也都在永宁这里开始生产制造。



    永宁城既是张诚“永宁伯”的封地,虽然大明朝廷已断绝了实土封爵制度,但永宁在此前就已被张诚纳入了掌控之中。



    而且,永宁城地处妫水流域可耕作面积颇大,又是北控周四沟堡、黑汉岭堡等要地关键所在,更可借此而实控延庆州,所以自打入主永宁城后,张诚便着手深耕此地。



    但东路地方非北路可比,这里还有吏部任命的延庆知州,地方上也有多半属于户部在籍的百姓,而并非是如北路那般尽是军户。



    不过,这却也难不住张诚,他并非是想要安全占据此地做一方土皇帝,他只是想要充分利用东路的土地和人力,来支撑自己日益捉襟见肘的财政。



    如此想法反倒与延庆知州不谋而合,此前延庆地方贫穷落后,每年的钱粮征缴都十分艰难,常有拖欠,以至于都影响到了延庆知州的升迁之途。



    现在,张诚竟然想在延庆州地方上,大力发展垦殖与工坊,与他自然是得力多多,虽然各人官威或许会因为张诚的声望日隆,而有所下降。



    然与政绩斐然,得以换到更为富裕之地为官,又或是因此而进京,那岂不是更好,何况,无论张诚怎么折腾,且不管他成功与否,当初答应给知州的那份年例,都将照拂不误。



    至于,张诚在延庆州丈量田地、核查丁口诸事,与地方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而其潜在的风险便是会因此得罪大批地方豪强大族。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是延庆知州的问题了,不论得罪了怎样的地方豪强,也都是张诚自己的问题,而延庆知州只管到时候摘桃子即可,就算摘不到桃子,也可将罪责全部抛给张诚,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



    永宁伯张诚骑队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吕大春的眼神又落回到牛胜身上。



    别看他如今已经成为了永宁伯张诚在京师伯爵府的大管家,但实际上在京师里能够安全代表永宁伯张诚的,却仍然是这位毫无一官半职的牛胜牛大爷。



    牛胜现在虽然身份只是京西元隆昌的大掌柜,但却无一人称其为大掌柜,而是都以“牛爷”或“牛大爷”相称之。



    因为在京城中已是几乎人人皆知,这元隆昌背后的东家,正是近几年才在宣镇崛起的副总兵张诚,其在朝中可是有后台的,就连当今皇上都对其十分赏识。



    牛胜见张诚已然远去,回身与众人抱拳道:“喻老爷、袁老爷、王老爷、马老爷、梁老爷且回院中稍歇,待我吩咐备下车架,再送几位老爷回府。”



    喻上猷等几人平素与牛胜、王昭政多有往来,因牛胜与王昭政并无官职在身,他们平素便多以老爷称之,久而久之,在非正式场合便都以此互称。



    几人谈笑着往回行去,他们都是十分兴奋,各人均感觉自己这一回找对了靠山,纷纷为张诚年岁轻轻就被封永宁伯,而庆幸不已。



    片刻之后,几乘精美的轿厢车便预备好了,随车还给几位老爷都备下了一些年货,喻上猷等人自是心花怒放。



    重要的并不是年货的价值,而是因为这些是永宁伯吩咐,特别从宣府地方给他们运送过来的特产,这不在于其中的价值。



    永宁伯的心意,永宁伯心中有他们,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奖赏!



    送走了喻上猷等几人之后,众人又回到了马场西面的大院中,工部郎中吴锦康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吴锦康同喻上猷他们几人不同,他既是张诚的实在亲属关系,其夫人又是张诚正方夫人的大媒人,这关系自然远非外人可比。



    而今,他之所以留在这里未曾离去,便因还有一件要事相商。



    果然,众人落座后,牛胜便当先说道:“吴老爷,爵帅吩咐我等护送吴夫人与小姐,陪同永宁伯府的唐小夫人,一同往赤城过年节。



    不知吴老爷可还有别的什么吩咐,咱这边何时可以动身起行?”



    吴锦康捻须说道:“家夫人与小姐倒是无妨,只在这一二日便可预备停当,不知永宁伯府上的那位小唐夫人,何时起行更为便宜。”



    牛胜闻言便即看向了吕大春,说道:“吕官家,你即刻就回永宁伯府去,先向唐小夫人请安问好,再定行程。”



    他看着吕大春对他道:“吕大春,伯爵府中除却伯爷留下的几班护卫外,余者一众下人、杂役、丫鬟皆为宫里安置的人等,为防其中暗藏东厂番子,一个也不轻信。



    此点最为紧要,你可得给咱记妥妥的。”



    吕大春闻言不由生出一丝冷汗,但他却仍是语气坚定地答道:“请牛爷放心,大春全都记下了。”



    牛胜又道:“伯爷府中人等,虽不足信,然其最多也就是东厂的探子,暂时并不会危害伯爷的安全,你只需处处暗中留心观察就是,倒不可教他们看出端倪来。”



    “是,大春记下了。”



    “还有在伯爵府不远处还有我们两处暗桩,为的是以防万一,现你无须知晓其隐于何处,只需记得若有危难,自有人会救你出城便是。”牛胜吩咐道。



    “大春全都记下啦。”



    牛胜又再说道:“棋盘街上有一间古玩店面、一间绸缎庄、一个当铺,这些都是明面上挂在咱爵帅名下的产业,自明日起便由你来代爵爷出面打理。



    今后,你那里但有何事,皆可往同春楼寻王大掌柜相商,若非紧急之事,无须往城西来寻我,惟有事出紧急才可直来城西。”



    “大春全都记在心里了,请牛爷放心吧。”



    这边几人又谈了一些杂事,吴锦康、吕大春、王昭政等几人便起身告辞而去。



    …………



    原来,张诚其实早已猜到,崇祯皇帝之所以会这么爽快将身边美丽宫娥赏赐给自己,其中必有深意。



    无非是想以唐春茹作为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一名密探,既为其刺探自己是否真的忠心耿耿,又能借此笼络自己,若是唐春茹得宠更可藉此以控制张诚。



    除此之外,还可试探张诚是否真的似传闻中那般好色如命?



    对于这些小伎俩,张诚又怎会看不出来呢,但“看破不戳破”才是为人处世的真谛所在,尤其是当你面对一国之君的时候,这一点更是尤为重要!



    而今,张诚即使明知崇祯皇帝赐给自己美艳宫娥,其实另有深意,他也不能拒绝,更是要如同色中饿狼一般,为此他才谢绝外出,整日间与唐春茹沉迷闺房之乐。



    张诚一面日夜笙歌燕舞,与唐春茹欢宴不绝,一面对所有来拜访之人,以其递送贺仪多寡决定如何接见,完全一副贪财好色的武人形象。



    “功高震主”的道理,张诚又何尝不知?



    只不过,他心知如今的大明江山已然是岌岌可危之态,根本没有过多的时间让他慢慢行动,所以才不惜毁坏自己的声名,以图取信于崇祯皇帝。



    所以,这一次崇祯皇帝金口玉言要他尽速离京回宣府,其目的自然是希望他能整顿军马,早早发兵河南援剿闯曹流贼。



    然而在皇上的口谕之中,还有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崇祯皇帝要张诚带着唐春茹一同返回宣府,以使唐春茹可以在老夫人跟前尽孝。



    这看似当今皇上的莫大恩典,实则是想让张诚将这个御赐的小密探带在身边,以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并察看张诚的心底究竟是作何想!



    对于崇祯皇帝的一片好意,张诚根本就没有丝毫可以拒绝的理由,他虽以皇命甚是急切为由,自己领护卫先行离京,却也不敢将唐春茹一个人独自留在伯爵府。



    所以,他才在出城后拐来京西马场,除了要与诸人见面做些安排,主要还是布置唐春茹往宣府之行的事宜。



    赶巧的是前些日,吴家姨母收到了张诚母亲和婶子的书信,邀请吴家姨母再往赤城一聚,恰好永宁伯夫人季轩竹也十分想念吴家小姐,便邀之同往一聚。



    如今,永宁伯府的小夫人唐春茹,正好与吴家姨娘母女同行,结伴往赤城堡而去,也便于安排随行护卫。



    而吕大春今后就将留在永宁伯府上,除了打理伯府内外事务,还要就近观察府中上下人等,若发现有行为诡异之人,便要暗中记下并仔细观察。



    其实,真正的东厂暗探番子是很难被发现的,他们就如普通人一般,在各自岗位上从事着自己的工作,平素也极少与上级联系,只是按期将自己观察所得秘密上报而已。



    除非发现有重大事情,又或是发生了重大变故时,才会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而紧急传讯给上级。



    …………



    就在永宁伯张诚与大同总兵王朴、山西总兵李辅明一同踏上返程的旅途之际,在大明中州腹地一场血腥厮杀却正在进行着。



    时间到了崇祯十四年的腊月初四日,闯曹贼军围攻南阳的战斗已经进行到第十日,双方一攻一守,每日皆是炮声轰隆不绝。



    这一日午前,南阳知县姚运熙正在北城上督率守城丁壮,不曾想却被流弹激起的砖石击中,当场昏迷,被紧急抬下城去。



    幸得副总兵刘光祚及时赶来,才稳住了北城的防守,贼军终未能因此而破城。



    然猛如虎与刘光祚固守南阳已近旬月,因在今年五月时贼军就曾围打南阳城,幸有保定总督杨文岳领军来援,贼军方才退去。



    而今闯曹大军卷土复来,声势更盛,而城中粮谷准备不足,今已告罄,援绝粮断之下,军心不稳,士气不振,城守之事惟艰。



    终于在腊月初六日,被闯曹贼军攻破南阳东城,随着贼军大部源源不断涌入,南阳城已是危如累卵,断难继续坚守。



    然此时,总兵猛如虎与副总兵刘光祚麾下已是饥疲交加,却仍在他们二人带领下,奋力死战不降。



    猛如虎从他负责指挥的西城上下来时,身边已只剩下二百多亲兵家丁,他率领着这些人一边巷战,阻击贼军,一边往唐王府方向撤退。



    他的想法是退入王府宫城之内,护着唐王朱聿镆,趁乱杀出城去,另投不别处。



    可此时南阳城已是三门皆破,流贼骑兵早已冲杀进来,将其截在了半途之中,距离唐王府还有一段距离,但他的身边却已仅剩数十亲兵。



    就在这时,他胯下战马又突然中箭疾奔,竟将他也跌落在地上,猛如虎虽也已受伤多处,浑身带血,却死战不降。



    他仍大喝着提刀步战,径往唐王府那方冲杀而去,身后仅存的十余名亲兵也如他一般,持矛握盾,拼死力战,竟无一人胆怯。



    就在距唐王宫城尚有一箭之地时,忽地又涌出数百闯贼李自成的贼军,将他们死死围住。



    猛如虎此时已自知无路可逃,他大吼一声,倒头便向着北面跪下,使劲叩了一个响头,用嘶哑的声音吼叫道:“皇上,臣尽力啦……”



    叩拜完后,猛如虎就如疯了一般,把一柄大刀舞将起来,义无反顾地吼叫着杀入贼军阵中。



    许久后,喊杀之声逐渐平息,猛如虎高大的身躯倚墙而立不倒,一杆刺枪穿透了他的心窝,枪杆兀自不住颤动,鲜血顺着枪头上的红缨不住滴落。



    一代大明猛将就此饮恨而去,带着满腔忠贞,满腹遗恨与世长辞!



    而另一边副总兵刘光祚也在混战中,不知所踪,无人知道他究竟是战死,还是已然逃脱出城外而去,再有分守参议艾毓初、主簿门迎恩、训导杨气开等官,皆在城破之后力战而死。



    随着南阳城守各官纷纷战亡,城中的零星战斗也渐渐停止,但另一场血腥的杀戮却仍在继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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