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余万人阵列在前,分开数十块方阵,沿河排开。所有人都站得笔直,山风驰过银甲,发出悦耳的共鸣。一百架投石车推上阵前,沿着河岸列成一个弧形,蓄势待发。两万弓弩手弯弓搭箭,严阵以待。

    方阵中央,是一面巨大的战鼓,那战鼓足足有百步方圆,平支在地面上。洛冰一身锃亮的银鳞盔甲,缓缓走到鼓面中央。

    丹霞镇依山傍水,横跨烛阴河的石桥早已被林希夷炸毁,洛冰的玄夜军团又不擅水战,通往丹霞镇的道路就只剩下沿河的一条小径,也不适合大军作战。近三十万步兵望着川流不息的烛阴河,不知洛冰该怎么把他们送往对岸的山麓!

    鼓声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停了,天地之间只剩下风卷残雪,裂空哀嚎。

    丹霞镇高耸的城楼上,此时也走出一个白袍胜雪的年轻人。隔着上千米,也能看清他眼中泄露出来的精光。

    “又一个绝世天才!”江释暗自惊叹,远远望去,林希夷孤身立在城楼,像是个君临天下的王。浩浩汤汤的四十万大军,在他眼里,不过是草芥。

    “洛将军别来无恙?”

    虽然隔得极远,这一问却在一瞬间传遍山麓,掠过河面。余音荡开飞雪,化作一柄出鞘的剑,凛冽的剑势穿云裂石,一泻千里。

    “林庄主一切安好?”

    洛冰不甘示弱,立刻回击。前面六个字弯成一把强弓,最后一个“好”字便是那射日的箭矢。“好”字出口的刹那,他脚踏战鼓,雷声震天。仿佛是鸣鼓出兵,音波箭化身跃出深渊的苍龙,挥舞着龙牙利爪,一往而前,势不可挡。

    两人修为不相上下,洛冰借着战鼓的气势稍稍占了上风。林希夷显然不肯轻易就范,宝剑铿锵作响,行至半途,骤然转折。原本裂金崩石的飞剑化为软绵绵的蛇鞭,蛇鞭滑不溜秋,一遇苍龙立刻缠绕其上。任苍龙奋力挣扎,它却越缩越紧。

    洛冰冷哼一声,挥袖击打战鼓。苍龙听见鼓声,宛如得到变阵的讯息,形状也随之变化,转眼变为一杆盘龙枪。盘龙枪劈空前进的同时,更以肉眼无法分辨的速度急速旋转,漫天飞扬的雪花也被他卷起的气圈搅动在一起。

    远处的风雪也随之起舞,大地颤动,面前的烛阴河更像是煮沸了一样,此起彼伏。又像是磅礴的大雨落在水面上,溅起无数涟漪。

    与梁愈一战,江释的二段控术也算是登堂入室了。但要想做到他二人这般随心所欲,不着痕迹,却是难如登天。眼见盘龙枪就要脱困,蛇鞭再次变化,突然散落为无数蛛丝。

    轻飘飘的蛛丝纵横交错,被盘龙枪旋转的气机卷入,一层一层的粘着在枪杆上。盘龙枪被厚厚的蛛丝缠绕,像是个臃肿的粽子,去势越来越慢。

    洛冰再次敲打战鼓,音波过处,盘丝骤然膨胀,轰隆一声,炸裂开来。气浪翻卷,卷起惊涛拍岸,荡起层层落雪。站在前面的士兵首当其中,宛如浪尖上的小船,站立不稳。

    气温骤降,雪花飘落的速度陡然迟缓,就像是时间停滞了。奔腾不息的烛阴河也突然停止了流动,平静的河面霎时间凝结成冰。

    江释呆若木鸡,几乎在一瞬间明白了那个令人费解的命令。他竟然要把整个烛阴河都冻住,在上面架起一座冰桥。

    这该需要多么深厚的魂力,又该拥有多么豪迈的气概!

    霜冷长河,烛阴凝冰。原本滔滔不绝的河水,就这么屈服在他脚下。

    洛冰冲天而起,下落之时,对着战鼓大喝了一声:“攻!”

    那一个高亢的“攻”字,宛如冰河开冻,蛟龙出海,猛然击打在战鼓正中央。

    鼓声震天,四十万大军,四十万个声音,却在此时齐齐凝固成一个撼山裂地的军号。

    “攻!攻!攻……”

    携着余音,一百架投石车,两万弓弩,同发齐放。霎时间,风停雪止,巨石带着熊熊火焰犹如天外陨铁,箭矢连成漫天一边恍若瓢泼大雨。对面的投石和箭矢也在同一时刻铺天盖地而来,就像是张开双翼的苍鹰,低头寻觅着猎物。

    抬头望着乌云一样密不可分的箭雨,江释心潮澎湃。那是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热血,那是轻狂年少与生俱来的渴望。那便是战意,那便是杀伐!

    箭雨刷刷落地,前面的士兵早已竖起盾牌。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冒着火舌的滚石随后赶到,杀伤力绝非箭矢可比。但凡滚石砸下的地方,必定哀鸿遍野。

    “冲!”战鼓再起。

    “冲!冲!冲……”

    趁着第一轮箭雨停歇,第二轮箭雨未至的间隔,正是攻城的最佳时机。三十万步兵夹杂着攻城器械,一拥而上,形成一个梭形,势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靠近城门。然而他们刚刚启动,第二轮箭雨就到了。

    第八营本来就排在最后面,这时候还没有进入射程。前面打先锋的士兵受阻,脚步顿时慢了下来。玄夜军团不愧是北域四大军团之一,训练有素。两翼迅速越过箭头,合拢成新的箭头,继续向前推进,第八营也跟着左翼踏入了战场。

    仿佛是越过了生与死的界限,身边不时有人中箭倒地。正规军和杂牌军的差别暴露无遗,还没有跑出百步,江释身后的士兵已经乱作一团,踩死的比射死的还多。有些人干脆临阵脱逃,等待他们的却是洛冰冷眼旁观的精锐骑兵。

    战场上乱得像一锅粥,箭矢无孔不入,满眼都是血肉,到处都是死人。杂乱的声响充斥着耳膜,耀眼的银甲眩晕了目光。恍惚间,产生了虚幻的感觉。

    一根箭矢破空,江释下意识幻出冰墙,当真是险之又险。他再不敢大意,紧紧跟着庞越。

    “小心巨石!”

    头顶一个阴影猝然放大,江释策马冲刺,巨石砰然落在身后。那个副将梁愈连惨叫都来不及,就被巨石砸进冰河,别说肉酱,肉沫也看不见。

    区区百步冰河,留下多少英魂!

    踏上扇形山麓的刹那,江释抬头望天,第三轮箭雨接踵而至。

    “破!”身后传来震天的战鼓声,所有人再次齐呼:“破!破!破……”

    还剩一箭之地,前面就是丹霞镇铁铸的城门。那城门足有十人高,八步宽。紧闭的铁门上布满突起的尖刺,泛着吃人的寒光。

    五百步,三百步,一百步!

    江释身后早已没了人影,庞越也不知去了哪里,又或者也被碾成了肉泥。整个第八营似乎就只剩下他自己了,冰墙挡下了大部分的箭矢,饶是如此,他还是被乱箭射伤了左臂,玄衫早已被鲜血染红,脸上更是多处划破。

    到了百步距离,城墙上突然滚下来数以千记的圆木和滚石。前面的士兵躲闪不及,顿时被压倒一片。江释躲躲闪闪,紧握一蓑烟雨,每一剑挥出,都是半月形的电光弧。

    五十步,三十步!

    前面的士兵已经搭好了云梯,终于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刻。银甲兵蜘蛛一样向城楼上爬去,又被乱箭射了下来。趁着纷乱,江释拔地飞起,足尖在云梯上轻轻一点,身形再次拔升,第一个攻上了城台。

    就在他站上城台的刹那,身后响起一声嘹亮的战鼓。战鼓声如掠食的鲲鹏,越过冰河与满地尸体,吐出一个令人战栗的字。

    “杀……”

    “杀!杀!杀……”

    杀声震天,骆冰一马当先,率领十万铁骑,嘶吼着跨越冰河。

    江释清出一块空档,后面有些身法的兵勇如法炮制,随后杀到。顷刻之间,只看见高高摞起来的尸体,也终于知道了什么叫血流成河。他下意识看向城楼,林希夷的身影早已不在。

    守城军队一拥而上,江释手持长剑,杀出一条血路。身边是堆积如山的尸体,身后是潮水般涌上来的银甲军。

    天,渐渐暗了下去,守城将士悍不畏死,他本来不求杀敌,每前进一步却必然踏着遍地尸体。终于荡开一条路,他纵身跃入城中,尽量避免直接交锋,仗着身法敏捷,甩开了守城的军队。

    进入丹霞镇后,他换上当地人的衣着,乔装打扮,一路向山上奔去。连接丹霞镇与碧血山庄的道路也只有一条笔直的阶梯,陡峭入云。

    林希夷在半山腰设下了第二道防线,静待大军到来。早在来之前江释就已经找人画好了丹熏山地势图,这里的地形早已烂熟于心。他避开守军,辗转绕到山背,那里有一条细长的山泉,幽蔽难寻。沿着山泉潜行,一路逆流而上。

    战鼓如奔雷,杀伐似虎啸。回过头来,还能看到丹霞镇冲天的火光和蚂蚁一样纠缠在一起士兵。

    脑海中鬼使神差地浮现起水淹蚁巢时的情形,那是老秃驴给他讲过的一段故事:每当洪水到来时,倾巢的蚂蚁会迅速抱成团,随波漂流。蚁球外层的蚂蚁,有些会被波浪打落水中。

    但他们从来不争,一直等到蚁球靠岸才会一层层打开,迅速而井然地一排排冲上堤岸。岸边的水中留下了一团小蚁球,那是蚁球里层英勇的牺牲者。它们再也爬不上岸了,但它们的尸体仍紧紧抱在一起。

    那么平静,那么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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