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渊藤英走投无路,细川藤孝又何尝不是被逼到墙角。
伏击事件已然撕碎了姐妹之间最后的一层温情,只剩下你死我好的权力斗争。
细川藤孝无法确定两位母亲是否会对三渊藤英下狠手,这不单单是母女舔犊的感情问题,更是对站在三渊藤英身后织田信长的忌惮。
不论是出于情感,利益,安全需求,细川藤孝都必须向明智光秀这个主动伸出援手的老朋友靠拢。
这是细川藤孝最好的选择,母亲姐妹都靠不住,她唯有依靠明智光秀这个玷污过她心上人的人渣。
这就是政治,政治是妥协的艺术,大家努力学习前人留下的明暗规则,然后在这个框架中彼此计算,彼此合作,谋求最大的利益。
但有那么一些人,她们是天生的颠覆者。别人照着规矩玩,她们却喜欢让别人照着自己的规则玩。
大多数这样的人,只能徘徊在主流社会之外,成为愤世嫉俗的失败者,不稳定因素。
可总有那么几个五百年一出的怪人,有本事能让别人不得不照着她建立的规则,在她活着的时候,捏着鼻子陪她玩。
即便这怪人死了,她留下的规则被既得利益者架空虚化,即便她再也无法醒来,再也无法影响这个世界。
她的思想依然照耀着一代代的新人,让后来者明白,这个世界其实可以更好的朴素真理。
此时,在幕府内外的高阶武家看来,织田信长的举动简直是不可理喻。
拥有两百万石动员力,逼迫足利将军低头喊妈的她,已经是权倾天下,志得意满。
可她竟然还不满足,还在不断对外挑衅,对内革新。这个尾张的土鳖,她到底要怎么样啊?
脚踢本愿寺,拳打朝仓家,逼得细川三渊决裂,将幕府里里外外所有的势力都往对立面逼,她的脑子是不是有病?
保守的既得利益者永远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只争朝夕,不负昭华。
———
石山本愿寺,阿弥陀堂。
显如上人坐在精致的棉麻蒲团上,拨动念珠,低声诵经。
下首,她的亲信,石山大将下间赖廉一脸凝重,却不敢打乱上人的礼佛修行。
终于,显如上人停了下来,闭目塞听回味半晌,才睁开眼问道。
“将军的那封御内书,你看过了吗?”
下间赖廉双手将御内书奉上,苦笑道。
“这位新将军可真是一个妙人,前脚叩拜织田殿下,称谓御母。后脚就请天台宗帮忙发来密函,恳请我宗相助。
她这是要把我宗放在火上烤呀,织田殿下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她竟然想要让我宗为她火中取栗,实在是想得太美。”
显如上人法相庄严,轻叹一声。
“这位兴福寺的前门迹虽然当将军当得不怎么样,但佛法修为还是颇有造诣的。
织田殿下与日莲宗纠缠不清,又亲近南蛮教,实在是让我为难。天台宗的觉恕不肯表态,却想要让我本愿寺出来得罪人。
京都的得道高尼每次都是这样,道貌岸然,滑不溜手,哼,就好借刀杀人。”
显如上人与下间赖廉对视,目中皆是无奈。
日莲宗借着织田家的乐市乐座政策,竟然又杀回了近幾。把近幾诸派控制的庙会商业收益,给挪到了城下町去,让织田家吃大头。
还有南蛮教,一直在为织田家培训铁炮足轻,堺港每个月都有大量的铁炮物资输送织田领地,双方的合作变得越来越紧密。
这两件事,都让天台宗与一向宗感到坐立不安。
当年日莲宗是先后吃了天台宗与一向宗的闷棍,这才一蹶不振。
如今东山再起,一门心思给近幾诸派添堵,刻意制造宗派与织田家的矛盾。
而南蛮教徘徊在近幾门外,多年不能跨门而入。也因为天台宗与一向宗为首的佛教诸派里外配合,一手屠杀,一手幕府,死死拦着。
道统之争比起武家之争,更加残酷,胜利者对失败者一定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日莲宗与南蛮教的威胁,让天台宗与一向宗感觉到了极大的压力,而织田信长对佛教诸派的几次暗示毫不在意,更让人惊恐。
武家宗派互不干涉的默契,已经在三好家攻入大和国之时,被打消了大半。
石山本愿寺怎么敢把自身安危,放在织田信长愿意遵守规则的可能性上?那位织田殿下,她可是出了名的不守规矩!
石山本愿寺一直忍耐到现在,是因为斯波义银上次来时的安抚,寄希望于幕府能够阻挡织田信长。
可如今,足利义昭自己都跪了,却写信向石山本愿寺求助。形势突变,斯波义银却又不在近幾,当时的保证已然失效了。
显如上人沉默半晌,苦涩说道。
“三井寺那边又发来新的问函,近江与伊势的那些人已经忍耐不住了。石山如果再没有表示,我担心她们会越过法旨,选择自己动手。”
她的母亲证如上人在位期间,一直压制着狂热的一向一揆,对外维护与武家的关系,对内消化一向一揆扩张带来的地盘。
而显如上人能顺利上位,则是本愿寺的扩张派力推,她就是主战的代表。上位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策动北陆道与三河的一向一揆。
结果,北陆道一向宗被斯波义银打得一头包,三河一向宗被德川家康连根拔起,这才消停了几年。
如今,织田信长各种政策骑在各地一向宗头上,这些作威作福惯了的一向宗寺院怎么能忍?在她们看来,石山本愿寺的忍让是背叛!
显如上人如果再继续硬压下去,自己的位置就要动摇了。
可织田家正如日中天,显如上人也不愿意自己冲上去硬干,出头的椽子先烂嘛。
下间赖廉沉思道。
“法主,其实我们不必先出头。
织田殿下的激进已经引起了许多武家的愤怒,现在只缺一个火星而已。足利将军的御内书,也没有要求我们立即动手吧?
我宗势力遍布近幾内外,不如换一种方式为足利将军分忧,为其联络各家势力以制织田,也算对得起将军的这份御内书了。”
显如上人眉头一动,问道。
“你说说,具体怎么做?”
下间赖廉说道。
“织田信长在京都利用将军之名,召集各家大名上洛。
丹后国一色义道,伊势国北畠具教,河内国畠山高政,三河国德川家康等各国大名纷纷上洛。
只有越前国的朝仓义景不但不到,还写信谴责了织田信长,闹得她非常没有面子。
如果不能将朝仓家压服立威,织田家在京都就站不住脚。”
显如上人点点头。
“所以,你想让朝仓家动手?”
下间赖廉笑道。
“我哪有本事指使一方大名,只是为各家行个方便,通传消息,联络结盟罢了。
摄津三守护一死一逃,如今只剩下伊丹家瑟瑟发抖,一直在请辞守护却得不到织田殿下的回应。
伊丹家为了应付西面的山***威胁,一直与三好家交好。
这次将军被迫低头,心中不服,而三好义继已经名义上臣服于将军。若是将军有召,这个重回摄津的机会她要不要?
还有六角母女躲在石部城惶惶不可终日,若是将军有诏,这个重建家业的机会她们要不要?
朝仓家与浅井家三代结交,唇亡齿寒。织田家要对朝仓家动手,浅井家这个姻亲到底帮谁,还尚未可知。
但只看这次织田信长在京都挥斥八极,却未曾邀请浅井长政前往,便知道在织田信长心中,也是心存疑虑。
我想,征伐朝仓家之事不会拖的太久,不然朝仓义景那封谴责书的余波就会越来越大,影响到织田家统御幕府中枢的权威。
只要我们帮将军一把,为各方暗通曲款提供助力,相信将军一定会对我宗的行动感到满意。”
显如上人赞道。
“不错,武家的事就让武家自己去解决,我们能不插手就不插手。我们就帮将军联络四方,让大名们自己去厮杀吧。
织田信长这不知轻重的尾张人也该吃吃苦头,知道近幾这地方不是她的乡下老家,可以为所欲为。
若是她知难而退,从此懂得分寸。我本愿寺也不用与织田家撕破了脸,日后亦是有回旋的余地。”
下间赖廉得意一笑。
“法主睿智英明,目光千里,有我本愿寺从中联络,织田信长必然会陷入四面楚歌,被包围在无法挣脱的网中。”
显如上人乐呵呵重复道。
“信长。。包围网。。吗。。”
———
小谷城,居馆内室。
浅井长政看着眼前精神矍铄的老母亲浅井久政,面色严肃。
当年,浅井久政对六角家步步退让,导致浅井家臣团非常不满,在赤尾清纲等家老的支持下,浅井长政上位,浅井久政被迫隐退。
之后的事,便是斯波义银与浅井长政联手,在野良田合战大破六角军势,至此近江国内形势逆转,六角家走向衰败。
浅井长政主持大局之后,家业蒸蒸日上。她从未想到,已经不理诸事的母亲还能够再度涉政,对她逼宫。
眼前的浅井久政虽然只是孤身一人,但浅井长政知道,在母亲身后是整个浅井家臣团的意志,自己这一关不好过。
浅井久政看了眼神情凝重的女儿,忽然问起了女婿。
“市君最近还好吗?你们两个结缘时日不短,怎么你的肚子还没有个动静呢?”
浅井长政微微鞠躬,恭谨回答。
“母亲大人,是我忙于家政,冷落了市君,这才迟迟不得子嗣,此事与市君无关,请您不要苛责他。
这阵子织田殿下的丈夫浓君刚到近江国,市君正带着他四处游玩,过几日大概就会回来小谷城。”
浅井久政摇摇头,说道。
“强扭的瓜不甜,你不愿意和他生,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必要为他解释这么多。”
浅井长政瞳孔一缩,沉声道。
“我与市君的感情很好,还请母亲不要胡乱揣测,以免市君伤心。
市君是织田殿下喜爱的弟弟,若是有流言蜚语传到织田殿下耳朵里,对织田浅井两家的和睦不利。”
浅井久政点点头,说道。
“是啊,连足利将军都不得不低头喊一声御母,织田的确是位了不得的强藩明主。
我听说,她要向我家借道?”
浅井长政点头道。
“不错,若狭国内乱,忠于幕府的若狭武田家督处境艰难。
织田殿下有意出兵若狭国,帮若狭武田家剿灭逆党,平定乱局。”
浅井久政打断道。
“你答应借道了?”
浅井长政回答。
“不错,我已经答应了。织田殿下很快就会带兵从京都前往若狭国,途经琵琶西岸的高岛郡。”
浅井久政厉声道。
“胡闹!你明明知道织田信长的目标是越前国朝仓家,她去若狭国那是假道伐虢之计!
你为何要借道给她?你难道忘了朝仓家与浅井家的盟约吗?”
浅井长政肃然道。
“浅井朝仓两家是有守望相助之约,可朝仓义景上位之后,何曾帮过我一次?
当年六角家北上,我浅井家业岌岌可危,她朝仓义景出手了吗?
三代之盟的情谊,早就在时光中被冲刷殆尽。
如今我家与织田家联姻结盟,织田殿下帮我拿回了新三郡的实控权,双方隔江而治,江北之地全归我浅井家所有,盛况空前。
我如果拒绝织田家的请求,不允许织田殿下借道,她会怎么想?织田家势大,连足利将军都不得不低头,我又能怎么样?”
浅井长政说的理直气壮。
织田信长的势力如日中天,气焰嚣张,所有人都慑于她的银威不敢当出头鸟。
别人可以装死当孙子,浅井家为什么不可以?凭什么就要她浅井长政去当挨刀的出头鸟?
况且她还是织田信长的弟妹,未来织田家如果真能得到天下,大家都是织田家的狗,浅井家这条狗还比别的狗亲近些。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都是出来卖的,装什么贞洁烈妇,谁比谁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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