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竹中重治笑谈几句,羽柴秀吉忍不住叹了一声。

    “刚才那人,真是可惜了。”

    “您是说矶野员昌的使节,那个叫藤堂高虎的年轻姬武士?”

    “对,就是她,我与她其实是旧相识。

    当年我受大殿之命,上洛购买铁炮,在京都巧遇津多殿。那时的津多殿刚才打完野良田合战,身边正带着藤堂家的继承人藤堂高虎。

    没想到,她竟然会选择脱离斯波家,为浅井家奉公。”

    “原来是这样。”

    竹中重治点点头,藤堂领在斯波家的地位很特殊。

    当年藤堂高虎之母藤堂虎高拼光了犬上郡藤堂众的家底,帮当时一无所有的斯波义银打赢了野良田合战。

    战后,藤堂众以寄进方式投入斯波家门下。与一般姬武士奉公恩赏契约不同,天皇朝廷时期兴起的寄进投效,并没有太大的约束力。

    这也是藤堂高虎以母亲被害,斯波家无所作为当理由,毅然脱离斯波家却没有受到惩罚的原因。

    一方面是斯波义银出于愧疚之情,没有和藤堂高虎计较。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藤堂领的外样藩地位特殊,斯波家臣团也不能用武家大义制裁藤堂高虎。

    只是没想到,藤堂高虎刚才改投浅井家,浅井家就与织田家决裂,狠狠摔了个跟头,连带藤堂高虎也被摔麻了。

    羽柴秀吉笑道。

    “矶野员昌想要降伏,却不敢让自己的部下前来交涉,唯恐泄露了消息。

    藤堂高虎与我有旧,应该是毛遂自荐,主动前来。你看她刚才在我面前的竭力表现,是不是浅井家要完了,她又在寻找新的后路呢?”

    竹中重治哑然失笑。

    “大殿如今受到四面围攻,近幾武家大多不看好织田家的未来。

    这藤堂高虎倒挺有意思,斯波家如日中天,她不愿意待,硬要凑到您的面前来。”

    羽柴秀吉叹道。

    “人啊,总是会被自己的情绪所左右。

    你想,她藤堂高虎是跟随津多殿第一批姬武士,如果一心一意效忠津多殿,其地位必然水涨船高。

    可她心思浮躁,想要另辟蹊径,津多殿在京都幕府退让妥协,看似前途暗淡,她就心急火燎投奔别家。

    这么急功近利之人也是少见,可惜她母亲在斯波家打下的根基,全都白白作废了。

    如今她要重回斯波家,藤堂领的地位该如何定?就算津多殿不计前嫌,斯波家臣团也不会再给她原先的地位。

    藤堂高虎年轻气盛,哪有脸吃这个回头草,只能是硬着头皮另寻出路。”

    竹中重治笑道。

    “确实如此。”

    人如果做错一个重要的决定,往往会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时间精力金钱花的越多,越不甘心。

    因为太在意过去的投入,而忽略了未来可能遭受更大的损失,抱着侥幸心理不愿意止损,最后只能越陷越深。

    及时止损,是一个很简单,却又很难做出的选择。

    藤堂高虎少女得志,当初不管不顾要跟随斯波义银出走,结果在幕府与三好家的战事中,立下赫赫战功。

    她成功得太容易,眼高于顶,高估了自己的才华,低估了乱世的艰难,连斯波义银想要补偿给藤堂领的斯波编制都弃如敝履。

    在母亲死后,她选择脱离优柔寡断的斯波义银,找寻其他台阶更进一步,结果是一步错,步步错。

    浅井家战败姊川,眼看着家业在走下坡路。主动贴上浅井家,给矶野员昌缴纳兵粮役的藤堂高虎,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让藤堂高虎承认自己的错误,灰头土脸回归斯波家,恳请斯波义银的收留,前田利益的原谅。

    这个自诩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又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她一定会努力寻找其他机会出人头地,以证明自己没有犯错,而不是窝窝囊囊得回去被人耻笑。

    至于在藤堂高虎心中,她是否真的曾经后悔过自己的选择,旁人无从得知。

    即便夜半辗转难眠,咬着枕头躲在被窝里流泪,她也不会让别人看见自己的失落。

    就像是流落灯塔的前高级知识分子们,即便看到自己的老同学在家乡节节高升,与自己的人生有了云泥之别,也只能反复自我催眠。

    当初的选择没错,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

    ———

    人生之不幸,就在于不甘。

    羽柴秀吉与竹中重治以胜利者的心态,居高临下对着藤堂高虎离去的背影指指点点,谈笑风生。

    而在比叡山的本阵中,目送斯波义银上山拜访延历寺的浅井长政,也是久久不能释怀。

    当初,是浅井家臣团畏惧织田信长在南近江之地大搞革新,逼着浅井长政与织田家反目。

    如今浅井长政战败姊川,被困比叡山,家中的风向又开始变了。

    浅井家臣团在背后不免埋怨,家督当初为何不能再斟酌一下,再谨慎一点,再考虑一些。

    这些人浑然忘记了,是她们请出退隐的浅井久政,逼着浅井长政与织田信长恩断义绝。

    此时的她们,只是想把失利的责任全推到浅井长政的身上,用不满的情绪来缓和战败的惊慌失措。

    武家大名,家督殿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个背锅侠。

    失去了横山城,已经让浅井长政承受了巨大的外部压力。而因为战事不利,内部的舆论也开始走坏,更令她愤怒不已。

    明明是家臣团逼着她与织田信长翻脸,可事情一旦不妙起来,家臣团却把全部责任推给了她,风言风语都是家督无能,德不配位。

    在小谷城,面对整日以泪洗面的市君,浅井长政心中的确非常后悔。但后悔有用吗?事已至此,她只能是一条路走到黑。

    一旁的赤尾清纲忧心忡忡得看着沉默的主君,低声说道。

    “我们被困在比叡山,不知道佐和山城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浅井长政闷哼一声。

    “矶野员昌已经靠不住了,等我回去之后,就把她换掉。”

    浅井家中暗潮汹涌,浅井长政原本想着依靠胜利来团结人心,这也是武家最擅长使用的办法。

    只要还能打胜仗,所有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

    可是,浅井朝仓联军加上比叡山的山法师前后夹击,也没能动摇织田家的防线。

    森可成虽然死了,但她拼命守住了坂本城一线,让浅井朝仓联军始终不敢深入敌境。

    而三好家的畏缩不前,又让织田信长得以迅速从摄津国脱身,赶回来打了浅井长政一个措手不及。

    比叡山之围,又是一个尴尬的僵持。浅井长政虽然没有输,但在浅井家臣团眼中,这仗是越打越窝囊,这家督是不行呀。

    从野良田合战以来,浅井长政在历次战事中堆砌起来的威望,已经被两场失败的战事彻底松动。

    赤尾家是浅井家姻亲,双方的关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听到浅井长政的惆怅语气,赤尾清纲越发不安,她劝道。

    “矶野员昌骁勇善战,为主家奉公也是不惜余力,有她在佐和山城,织田家就不敢轻易北上,小谷城的压力才不会太大。

    对于矶野员昌的安排,还请主君多加斟酌。

    我听说佐和山城一直在向小谷城求援,主君至少应该支持矶野员昌一些补给,让她有信心继续坚守下去。”

    赤尾清纲在浅井家的地位不一般,浅井长政也不好直接反驳她。

    想了一想,浅井长政解释道。

    “横山城的织田守军出兵阻断了我与佐和山城的联系,我几次派信使过去,都是有去无回。

    可就在我出兵之前,矶野员昌那边的通讯又能联系上了,希望我能为她提供大量的补给。

    赤尾老大人,你也知道,家中现在的情况有多糟糕,我必须尽快出兵打开局面,可补给就这么多,我只顾得上一头。”

    赤尾清纲沉默无语。

    去年为了协助织田斯波联手的上洛之战,北近江反季动员了大量农兵,家底都被拿了出来。

    虽然事后在织田家的支持下,浅井家正式吞并新三郡,得到了补偿。但钱粮这种东西花起来容易,攒起来却很难。

    所以说打仗真是烧钱的买卖,浅井长政又没有斯波义银与织田信长那种搞钱的本事,她只是一个传统武家大名,哪来那么多钱粮。

    联络收买比叡山,动员出兵坂本城,钱粮像是流水一样花出去。这是浅井长政反击织田家的重要一步,她也不敢省这个钱。

    所以对佐和山城的矶野员昌那边,浅井长政是真的没有余力支持她的补给,只能希望她熬过这阵。

    可偏偏,浅井长政榨干老本打出的绝地反扑没有奏效,自己还被困在了比叡山,眼巴巴等着斯波义银上山谈成协议,才能解围。

    浅井长政很清楚,再回到小谷城的自己,威望会进一步下降,心思叵测的家臣团已经靠不住了。

    而顶在前沿的佐和山城,连补给都被浅井长政放鸽子的矶野员昌,她会怎么看待自己?

    既然无法再继续相信矶野员昌,那就只能换人,佐和山城太重要了,浅井长政赌不起。

    赤尾清纲明白浅井长政的担心,她叹道。

    “可撤下矶野员昌,家中还有谁能镇守佐和山城不失,让织田家心存忌惮呢?”

    浅井长政皱起眉头,忍不住一叹。姊川之战,她是急于求成,拿出了老底拼命,想要重现野良田合战的辉煌。

    可事与愿违,她战败姊川,浅井一门众损失惨重,多名谱代重臣,本家大将都战死沙场。

    武家如军阀,控制军队的骨干必须是信得过的自己人。

    当年川中岛合战,义银拼命救下上杉辉虎的长尾一门众,这才保证了上杉辉虎在越后国的强势,不会因为根基动摇被越后武家拿捏。

    而武田信繁的战死,武田信玄对武田一门众的控制力下降,许多原本简单的事变得难办了,让武田信玄愁得不行。

    核心骨干的大量死亡,就是武家大名走向衰弱的征兆,浅井家如今已经有了这个苗头。

    浅井长政要把矶野员昌换掉,但她夹袋中还存在可靠又有能力的大将吗?赤尾清纲要坐镇后院,不能去前沿,浅井长政还能让谁去?

    赤尾清纲这个问题,令浅井长政越发惆怅。

    “新的佐和山城守将人选,让我再想一想吧。

    相信以津多殿的威望,这次的停战协议一定会被各方认真遵守。

    只要织田家暂时放弃北进,佐和山城的守将我可以慢慢挑选培养,也不用急于一时。”

    赤尾清纲看了眼浅井长政,这位年轻家督的眼中充满了对斯波义银的信任。

    就像是当年野良田合战,在绝望中冲阵的浅井长政,被斯波义银从深渊中一把拉了出来,才有了浅井家扬眉吐气的扩张期。

    也许在浅井长政心中,她一直是无条件的信任着斯波义银吧。

    赤尾清纲想要开口劝一句,武家乱世,凡事都该多留个心眼,岂能笃信一人。但话到嘴边,她又有些说不出口。

    如果仁义守诺的斯波义银都无法信任,那这天下还有可以相信的人吗?也许,家督是对的。

    浅井长政与赤尾清纲一起望着比叡山方向,心中存着一份对斯波义银的期待。但她们却不知道,矶野员昌已经向织田家降伏。

    羽柴秀吉正准备把矶野员昌被寝反的消息在小谷城散布,就等着浅井长政回去怒而杀人。

    而比叡山的停战协议还没写出来,织田信长就已经在琢磨怎么逼迫浅井长政主动撕毁这份协议,让自己能松开手脚送浅井家上路。

    浅井家的危机并没有因为斯波义银的出面而减轻,反而是织田信长在利用斯波义银的斡旋,为四面受敌的织田家寻求一个喘息之机。

    一旦让织田信长回过气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浅井长政。

    而此时的浅井长政,还不知道自己将面对更凶险的未来。她真心期待自己爱慕多年的那个人,能再次把自己从深渊中解救出来。

    作为一个姬武士,她为自己懦弱的想法感到惭愧,自己怎么会沦落到恳求一个男人庇护的地步。

    浅井长政望着那早已看不见的身影,又叹了一声。

    也许,自己从来就配不上他,只能将这份痴爱深埋心底,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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