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随玉指添新色,鸟逐金针长羽毛。蜀锦谩夸声自贵,越绫虚说价功高。”
一只女童稚嫩的手正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字,鹿角髻上各一支累了虾须银丝的柴,头埋得低低的,从后看去快要贴到纸面上一般。
“慕宜,不是告诉你写字时要背挺直。”
未闻脚步只闻其声,接着点了一下她的背。
女童抬头看去,只见她二姐徐慕欢今日格外漂亮,桃红缀粉百叠裙,荷粉色的里衣,外罩水红色对襟褙子,衬的她雪肌一丝粉嫩,姿容明媚的如这五月天中阳光最为灿烂的一日。
盘发上那只金缀红宝石的簪子再美,似乎在她明丽的颜色下只能是一抹点缀,点缀她初初十五岁及笄的芳华。
慕宜低垂眸子未作语,挺直了背继续写字。
“怎么?今日怏怏的?是听说了明日要送你去闻溪学堂读书,觉得不如在家自在了?”
慕欢一只手臂搭在案上贴近了问,衣袖微微露出她一截雪色的皓腕。
闻溪学堂那可是明州府寥寥女子私塾中最好的,能进的都是高门贵女,彼时日子还不曾艰难,自慕宜以上,徐家三个姊妹皆出自闻溪学堂顾先生的教导。
“我大概是去不了闻溪学堂了。”
慕宜说话声音稚嫩,却是语气淡淡的,她自幼如此,母亲和大姐都说她是生性羞怯。
“母亲把银钱都用来给你买簪子了。”
慕欢倏尔起身,带起一阵淡淡的清香,脸色已经从春桃之色变成秋日霜重,见慕宜笔未作停仍垂首写字,猛地摘下头上的簪子疾步出了书斋,却莲步轻盈不闻重声。
徐府宅院宽敞,尤其是内宅,打书斋出来要绕过两处回廊才到了东边正房丘山堂,母亲佟夫人就住在那里。
近了丘山堂慕欢慢下脚步,隔门听见里面大姐正与母亲说话,“娘亲,我也是疼慕欢的,可那攒了绣片卖出的几十两银钱可是给慕宜去学堂的,眼看着明日要开学了,您!怎么能这么糊涂!”
“和儿,银钱已经使人送过去了,不耽误慕宜上学,日子还没到我家的女儿读不起书。”
母亲说话的声音亦如平常恬静温和。
慕欢背贴着房门,手中握着簪子,用力到在掌心压出一道道纹印。
“那欢儿及笄时的那枚簪子是从哪里来的?”徐慕和知道那簪子价值不菲,怎么也得值几十两银钱。
“你及笄那年,打了一对金翅簪子,到了欢儿也不能委屈她,慕礼和慕宜也是一样的,这几年家里清贫些,可及笄之礼是闺阁女儿们最重要的,母亲不能委屈你们姐妹。”
“母亲,您可是又典卖嫁妆了?”慕和声音急切却又刻意压低了几分。
“就卖了那对喜鹊镯子而已,放置那里多年不戴了,款式也旧了,给你们做嫁妆也拿不出手,卖了也不可惜。”
慕欢未进房内,她有点失落的一步步离远了去,还握着手里的那支簪子,心里恨极了,她真想冲到城西去扯烂那个女人的脸,可她又觉得她该恨的人是徐乔夫,她的父亲。
慕欢绕过一道回廊,站在庭院中重重深门望去,绕过那道影壁推开角门就能出府,她一咬牙唤道:“眉生!”
打回廊深处跑过来一个面貌娇憨的小丫鬟,双眉短粗如青蚕,福了福身子问道:“二姑娘有何吩咐?”
“你随我出府,去永安当一趟!”
徐慕欢已经疾步如风往外走了,眉生小跑跟着,“二姑娘,您去当铺做什么呀?”
做什么?她要把那对镯子换回来,什么及笄之年她才不在乎,不就是女子成人可以许配了么,若是两情相悦,就是插根筷子也幸福美满,若是都如她亲爹一般的负心薄情之人,就算是得了金簪也是白扯。
永安当离徐府最近,是喜收古玩字画一类的,只是老明州府人也不知道这永安号是谁的买卖,都说京中权贵盛行在外置产业,说不定这永安当便是。
偏徐家值钱的也都是古玩字画多些,平日里家中拮据难捱时,母亲便差使丫鬟来此典当一些物件,掌柜的也是个不错的人,算是熟识徐府的下人。
当铺外那匹马停了小半日了,执辔的小厮头面颇为齐整,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只是平素来永安当淘弄宝贝的贵人不少,所以也就没那么惹眼稀奇了。
眉生随着徐慕欢进了铺内,见是个遮面的姑娘,伙计作福问道:“姑娘可是要买卖东西?”
“敢问这几日可是有白玉镂雕喜鹊对镯卖到贵铺?”眉生上前仰头问道。
伙计见这姑娘衣着不凡,身边的丫鬟都是样貌规矩矜贵,倒是看着一丝眼熟,想着是贵客要买玉镯子,连忙陪笑道:“是的是的,前两日当的,是死当!”
当铺规矩,死当是能多卖些钱的。
“我想用这只宝石金钗换玉镯,不知道可行?”
眉生将袖中金钗奉上,那宝石在光下一耀颇为惹眼,伙计眉头一凝,这事儿还得掌柜决断,只是今日恰逢东家又来铺中,掌柜的这会子正里间伺候着,也不知道能不能进去回话,便犹豫道:“我去请掌柜的,请姑娘稍待。”
……
一对白玉镂雕镯子,不算稀罕,倒是精巧别致,后厅内,掌柜的双手奉上,笑的颇为殷勤,说道:“平日里字画古玩多谢,钗环首饰少,这对玉镯是近几日的,若是选作送姑娘的生辰礼物,世子倒是值得一看。”
长宁王府世子便是永安号的东家,谁又能想得到呢。
只见身着象牙白绫罗衣衫,肩阔挺拔的男子,捡起那玉镯细细的端详,肉皮白皙的世家子弟姿容却金刀大马的坐着。
古书上说曾有男子形容立如孤月映松,行如玉山将崩,大概就是如此吧。
中间遮了一处屏风,是掌柜的特请来的歌伎,正唱着秦少游的满庭芳,他指尖随和着琴音轻敲着。
“东家、掌柜的,外面有位姑娘,想用金钗换喜鹊白玉镯,小的拿不准主意,特来请示。”
这个没眼力的,世子今日来就是为了拣选物件儿的,对这对玉镯颇有兴趣,这会子来扫主子兴致,掌柜的刚要轰伙计出去,就听公子问道:“什么样的金钗?”
“是……是一枚红宝石金钗。”
俞珩也无旁事,寻趣吩咐道:“请进来,瞧瞧。”
伙计从外面引进来一位姑娘,戴着帷帽自然瞧不见面容,衣裙下身姿窈窕,落落大方丝毫无忸怩之态。
“姑娘想用金钗换玉镯?”
“是。”
只吐了一个字,立而未坐,身后随着一个小丫鬟憨憨的。
“你那金钗颇为普通,倒是这对玉镯看上去别致,我为何要同意?”他挑了下眉,音尾微扬。
“实不相瞒,这玉镯的主人是我母亲,为购及笄之年的金钗典当沦落到此,不忍母亲嫁妆流落在外,又无足够的银两赎回,我只能出此下策,望公子成全这一份孝心。”
慕欢朝那年轻的公子盈盈一拜礼。
俞珩虽有怜香惜玉之心,却也想为难为难她,这一对镯子对他这样金玉堆里长起来的少爷来说也不值多少钱,便故意说:“我觉得不值,不想与你换,这里可是当铺,要不你拿够了银钱来赎”。
有钱谁还来换呀,俞珩心里清楚这姑娘没钱才用金钗来兑。
“我身上没有钱。”
他也不说话,只望过来,慕欢看得出来他正饶有兴致的等自己怎么应对,就像是钓鱼,放了线挂了鱼饵,看鱼如何的咬钩。
正对着慕欢的墙上挂着一个斗方,上写着‘生意兴隆’,她心里有些不知可行的主意,说:“古人常言一字千金,我的字虽不值千金,如果还能入公子的眼,倒愿意写一幅,算作赔礼的银钱。”
别看她说的谦虚,敢这么出风头的都是写的不赖的,俞珩素来写得一手好飞白,他颇有兴致的示意小厮濮阳,上纸笔让她写,看看是不是班门弄斧。
前人也有润书谋生的墨客,这不丢人!慕欢心里暗暗地想。
好一幅蚕头燕尾,世人多学蔡邕不过是邯郸学步,身为女子腕力不够便不着重浑厚,笔法灵气飘逸,这字写的比他更胜一筹。
“你喜欢王昌龄?”他也爱王少伯的诗。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繁华盛世都爱迤逦婉约的辞藻,在民间很少有人再爱去读这样悲怆的人写的悲怆的诗。
俞珩对她好奇起来,心想着‘这小娘子生的什么样’,她也没有答他的问题,只拿了玉镯带着丫鬟去了。
俞珩端详着她的字自觉醉心,起身去拿她留在案上的那金簪,在指尖一捻,“金簪兑玉镯,倒也有趣。”
“世子是不知道,这有趣的还多呢!”
掌柜的叹了口气,似见了美玉落泥淖般可惜的叹了口气,“这是明州府学台大人府上的姑娘。”
她身边的丫鬟眉生,掌柜的看着还是眼熟的,来当过些东西。
俞珩不解一挑眉看向掌柜的,学台虽是小官,可朝廷为了养廉,官员的薪俸比历朝都丰厚些,不至于内眷都沦落到典当过活。
“世子是不知晓,这明州府有几宗笑话,这最大的笑话就要数徐家,还有句顺口溜——明州府,往城西,学政伺候一只母老虎!”
说罢,掌柜的自己都捻须笑了起来,满脸的嘲讽神色。
“学台老爷徐乔夫本娶了佟大娘子,是个出身书香门第的闺秀,祖上也是簪缨官宦,谁想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年近五十仍不见男嗣,学台老爷便将家中佟大娘子的一个丫鬟纳为妾室,这原本也没什么。”
“第二年那妾室倒也有福分,生下一个儿子来,阖府欢喜,佟夫人是个贤良容人之人,可没想到那妾室依仗产子有功竟跋扈起来,居然撺掇徐学台立平妻,想夺权正室娘子。”
掌柜的此时宛如一个八卦妇人,讲的绘声绘色。
“徐老爷碍着礼法不敢立平妻,恰逢这幼子生了场病,贼妇又见软硬手段都未果,便伙同了自家兄弟上门来闹,寻了哪来的假道人说是佟娘子方克的,要另立府邸躲灾,在城西私自置办了处别苑搬出去。”
“徐老爷本来还气愤她扫了颜面,后又懦弱想念儿子,那妾室趁势软言哄骗,蛊惑徐学台去了城西小住,久而久之便将佟夫人与四个女儿丢弃一般的在城东学台府。”
“可毕竟是正室夫人,为何如此拮据?”俞珩不解问道,女儿及笄之年竟要典卖嫁妆。
“那妾室贼一般的人,带走了家中贵重之物去了城西,在西府掌家,银钱月例时给时不给,是个黑心肠的人,且那佟夫人是个正派的人物,不与她计较,又碍于女儿的婚配,怕和离之后多有笑话,倒是四个女儿抚养的颇为出落,是个卓绝的女子。”
俞珩像是听了异闻一般苦笑了下,好一个迂腐糊涂的学政,只是可惜了这四个女儿,出了如此丑闻怕是婚事难再顺遂。
世人常言‘娶妻娶贤,纳妾纳色’,看来纳妾也得有学问,不然就会闹得家宅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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