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景殿。

    李二陛下跌坐在地席之上,手里拈着茶杯,叹口气道:“为人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快快长成,但是长成之后成家立业,陪伴在父母身边的时间便越来越少,空虚失落,着实难捱。”

    正素手斟茶的长乐公主便抿唇一笑,横了父皇一眼,颇有无奈。

    多大岁数了?

    居然如同小孩子一般,玩起苦情戏来……

    轻轻将糕点的碟子推到李二陛下面前,柔声道:“父皇这说的哪里话?父皇如今儿孙满堂,枝繁叶茂,纵然几位兄长和几位姐姐妹妹都已成亲,但宫内尚有兕子、小幺、纪王、代王、赵王、曹王几个弟弟承欢膝下,您这么说,可是要伤了他们的心呢。”

    李二陛下便道:“小幺转过年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兕子虽然身子弱,但是这两年修养得不错,也得给他找个婆家了,倒是你,年纪也不小了,整日里在道观带着,青灯古佛寂然清冷的,父皇好似盼星星盼月亮一般才能看到你偶尔回一趟宫里,你说你到底想要如何?”

    对于这个闺女,他算是操碎了心。

    和离也就罢了,皇帝的女儿哪里愁嫁?满长安的世家子弟排着队的任挑任选,可偏偏一个都看不上。如此也就罢了,还要整日里跑去终南山的道观,修道成仙那种事情岂是那般容易?

    女儿家家的,将其当成一个兴趣,偶尔修习一番强身健体陶冶情操就行了,可若是沉迷其中,成何体统?

    自己动用举国之力,对于成仙之道亦是一筹莫展,弄一个天竺番僧还得藏在九成宫,炼丹制药也得偷偷摸摸,这条路着实不好走……

    长乐公主低眉垂眼道:“女儿并不急,留在宫里陪伴父皇几年,难道不好吗?”

    李二陛下心说那倒是也好,可关键你这一年到头的在宫里待几天?

    见到自家闺女这副神情,李二陛下便无语嗟叹一声,知女莫若父,长乐这个外柔内刚的性子他是极为了解的,知道她一旦打定了主意,谁劝也不好使。

    若是文德皇后还活着,她说的话长乐大抵还能听得几句……

    “唉!”

    李二陛下摇头叹息,真真是儿女债,还不完。

    内侍总管王德轻手轻脚的走进来,低声道:“陛下,荆王殿下求见。”

    李二陛下一愣,这位皇弟没事儿轻易不进宫,但凡进宫了,那一准儿有事儿。

    “可知所为何事?”

    王德道:“据荆王殿下说,他新近得了一顾长康的画作,特意进宫,进献于陛下。”

    “哦?”

    李二陛下一听,顿时双眸一亮,精神起来。

    别看他半生戎马,如今又贵为帝王,可骨子里却妥妥是一个文艺青年,对于文学之爱好一以贯之,尤其是对于名家书画更是达到了一种痴迷的地步。

    当初他为了得到“书圣”王羲之的《兰亭序》,身为九五至尊,居然指使大臣前往山阴县,从一个寺庙和尚那里将《兰亭序》给偷骗出来……

    顾长康既是顾恺之,时人将其誉为“画圣”,出了名的“画绝、文绝、痴绝”三绝,其作品甚多,但是真迹太少,每一件都是精品,地位绝对不比王羲之的书法作品差,当即哪里还坐得住?急忙起身,对长乐公主道:“为父去去就来,看看你荆王叔到底得了什么宝贝!”

    言罢,便匆匆离去。

    回到神龙殿,便见到李元景一身常服,手里拎着一个卷筒,正在殿内四下张望,李二陛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盯着李元景手里的卷筒,疾声道:“当真是顾恺之的画作?”

    李元景得意一笑,将卷筒放在桌案之上,从中抽出一张花卷,摊开来放置于桌上,李二陛下早就凑过来看。

    这是一幅人物像,正是顾恺之的拿手绝活儿。

    只见画上之人宽袍大袖、高冠博带,负手立于松树之下,衣襟敞开,笔迹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又如春云浮空,流水行地,皆出自然,尤其是画中人的眼睛,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开阖之间却展露出一股疏朗豁达之神韵,堪称点睛之笔,有如神来!

    “好!好!好!”

    李二陛下双眼放光,手指微微悬空,沿着画作上人物线条下意识的临摹,口中连说了三个“好”字。

    李元景见到李二陛下爱不释手,心中得意,便说道:“这一幅《阮咸像》,乃是顾长康盛年之时所作,彼时心性成熟、技法圆融,正当巅峰。这幅画像正将阮咸那种纯洁质朴而又疏朗狂放的气质挥洒得淋漓尽致,在顾长康所有作品之中,当为佳品。”

    李二陛下连连点头:“顾长康最擅人像,所画之人尽皆传神,堪为此中翘楚。”

    李元景偷偷瞅了李二陛下一眼,嗟叹一声,感慨道:“阮咸与猪同饮、一视同仁,亦能骑驴追婢、旷达癫狂,实在是臣弟心中之楷模,做人若是能够做到他那等境界,实在是不枉此生!”

    “嗯?”

    李二陛下满心皆在画作之中,闻言顿时一愣,回过神儿来。

    堂堂大唐亲王,居然想要效仿阮咸,做一个没规矩没束缚、随心所欲恃才狂放的竹林贤者?

    都说皇帝“金口玉律”,君无戏言,可是任凭哪一个臣子在皇帝面前,照样是字斟句酌,不敢说一句废话。

    换言之,每一句话都一定是有所表述的……

    李元景想要表述什么?

    李二陛下眼神还在画作之上,心中却已经犯了嘀咕。

    阮咸在居哀之时,尚能骑驴偷婢,家中饮宴之时,竟然允可猪至席上同饮……每一个正常人看来,都有些不可理喻。

    而后世之所以尊其为“竹林七贤”,恰恰正是这种别人做不到的性情,认为圣贤对人物的贬损或表扬,都是推究行事的根源本心,从而判定人物的才干和品行。哪怕其所作所为惊世骇俗,但在情理上有可通之处。

    那么阮咸的可通之处是什么呢?

    此人仕途不顺,特立独行,晋武帝认为阮咸好酒虚浮,于是不用他。而且更因为质疑荀勖的音律而遭到其记恨,贬为始平太守,可此人却并未因此郁郁不得志,反而从此放浪于山水之间,很是享受。

    难不成,李元景送上这幅画作的用意,是想说他之前的种种所为只是人之常性,如今更是意识到了错误,打算优游山林、疏朗豁达?

    李二陛下婆娑着下巴,有些始料未及。

    李元景又道:“阮咸性情豁达,若是立于朝堂之上,以他的心性怕是要受不了,总比张子文窃居高位却碌碌无为要强得多。”

    张子文,就是汉朝安昌侯张禹了。

    这人才学精深,为人谨厚,汉成帝即位,因是汉成帝的师傅从而赐爵关内侯,登上宰辅之位。但是这人做学问天下无双,做宰辅却一事无成,班固便曾评价此人:“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酝藉可也,然皆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彼以古人之迹见绳,乌能胜其任乎!”意思就是这人学问精深,可当“儒宗”之赞誉,但实际没什么本事,碌碌无为、尸位素餐,位居宰辅而不能胜任。

    套用一句后来者的话,位居其上,却有如“泥胎陶塑”……

    后来有槐里令朱云曾上书切谏,指斥朝臣尸位素餐,请斩佞臣安昌侯张禹以厉其馀。成帝大怒,欲诛杀朱云,朱云死死攀着大殿上的栏杆,大声诤谏,最终栏杆都被扯断了,后来成帝觉悟,命保留折坏的殿槛,以旌直臣。

    甚至演绎出了一个“朱云折槛”的典故。

    李二陛下直起腰,瞅了李元景一眼。

    先是恃才旷达的阮咸,又是泥胎陶塑的张禹,你这家伙到底是想要当一个悠游山泉的竹林七贤,亦或是俯首帖耳的宰辅?

    李二陛下居然有些摸不准李元景的心思了,按说他对李元景一直深怀戒心,却也从不认为他能成什么大事,但是今天的这一出却令他对李元景有些刮目相看。

    阮咸隐退、朱云折槛,居然还玩起隐晦来了。

    最重要的是……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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