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茂将摇头道:“当日学生自铸造局突围而出,前往昆明池以舰载火炮轰击围攻铸造局之叛军,直至弹药告罄,唯恐陷入重围,不得不率领同窗向北撤离。之后一路遭受叛军追杀,遁入泾阳以西山中方才脱困,同窗伤亡掺重。至于铸造局之具体情形已经不得而知,只是听闻最后时刻为免库房之中火药落入敌手,坚守铸造局的同窗将火药引爆,杀敌无算……而岑长倩等自此音讯皆无,生死不知。”

    说着,心中悲痛难抑,眼圈泛红。

    书院学子很少有关陇子弟,故而即便是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子弟也都是在朝中遭受打压的对象,进入书院之后再是高傲也得夹着尾巴做人,因此与书院中的寒门学子亦是相处融洽,交情不错。

    经由铸造局一战,这些学子并肩作战、誓同生死,感情更是得到升华,此刻想到那些同窗或许已然葬身铸造局内,忍不住悲从中来。

    房俊面色黯然,长叹一声。

    当日铸造局被库房火药夷为平地,凡是身入铸造局范围之内者,生还者寥寥无几,故而当时到底是谁引爆库房火药、以何等方式引爆,自然不得而知。虽然事后曾有关陇军队追逐学子进入终南山之消息,但一直难辨真假,书院学子究竟是生是死,纵有生还者又有几人,完全无人知晓。

    拍了拍辛茂将的肩膀,温言道:“这些时日受苦了,带着学子们在营中暂且住下,好生休整一番。此番兵变想来短时间内不会结束,尚有连番恶战等着,养好了身体,虽本帅杀敌立功,给自己拼出一个未来!”

    事实上,只要东宫最终获胜,书院学子有一个算一个,只能活下来都必然受到李承乾重用。对于李承乾来说,这些遵从诏令死守铸造局的学子便是他最为忠诚的拥趸,历经生死考验,岂能不将其作为自己的班底加以培养?

    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李二陛下还活着,书院学子自然皆是“天子门生”,进入仕途便高人一等,升官进爵青云直上。若李二陛下驾崩,书院学子便是李承乾的“潜邸之臣”,有从龙之功,同样倍受重用。

    如果东宫最终覆亡,关陇得势,这些学子则必将受到严酷之打压,终生无望仕途亦是极有可能。

    不仅仅在于此刻书院学子尽皆站在朝廷正朔这边,更因为这些学子的出身、立场几乎全部与关陇格格不入,天然站在对立两边,即便没有铸造局之战亦是如此结局……

    辛茂将颔首,红着眼眶,努力将眼泪抑制,闷声道:“越国公放心,吾等书院学子誓同生死,只要还有一个活着,亦将勇猛杀敌,以叛军之头颅鲜血祭奠战死的同窗袍泽,若退一步,人神共弃之!”

    房俊赞道:“吾当初筹建书院,目的是为帝国培养新式人才,能够教授汝等忠贞勇烈之学子,乃是吾毕生之荣耀!每一个书院学子,无论是生是死,吾皆以之为荣!”

    军人也好,政客也罢,只要是领导国家前进的那个阶级,总归是要以家国情怀为重,这个国家才能向着辉煌的前路奔弛。否则人人皆言私利,甚至公器私用、以权谋私,则国将不国,衰亡之日不远。

    所幸,书院教授的学子能够站在国家大义这一边,漠视生死,以实际行动向天下人宣示其对于国家的忠诚。

    这不是愚忠,而是能够看透局势背后的真相,愿意以自己的生命去维系国家利益、大义正朔……

    ……

    亲自将辛茂将送出去,房俊返回中军帐,负手站在墙壁舆图之前,目光仔细观察当下局势以及双方兵力部署。

    良久,他将王方翼招入,下令道:“速速去查明军中尚有多少火炮耐用,炮弹存余多少。”

    “喏!”

    王方翼得令,旋即转身而出。

    房俊依旧站在舆图之前,仔仔细细的观察敌我兵力部署,而后脑中逐一推演……

    良久,王方翼返回,程务挺与其一同进入大帐,先向房俊施礼,而后程务挺道:“连番大战,军中火炮磨损严重,只能由工匠进行简单维护,可用者之余三十余门,各式炮弹倒是还有一千多枚。经由工匠估测,三十余门火炮大抵可以发射五百枚炮弹左右,便将全部报废。”

    房俊婆娑着下巴,缓缓道:“你们说,若是炮击长孙嘉庆部,是否可以引发其混乱,而后趁势攻占其营地,将龙首原整个置于掌控之下?”

    程务挺楞了一下,忙道:“大帅,凡事还应小心为上,是否能够攻占龙首原暂且不论,但若有行动,还应请示太子殿下。”

    当下,东宫看似处处受制,故而导致上下一心、一致对外,但内部之分歧却并未消散。房俊麾下右屯卫四万余人,加上安西军精锐万余、吐蕃胡骑万余,屯驻于玄武门外的总兵力达到六万余众,比之东宫六率强悍许多。

    房俊引兵于外,且“干弱枝强”,纵然太子殿下对于房俊无比信任,可一旦自作主张发动大规模战事,其余东宫属臣会怎么想?这会严重削弱他们的地位,更何况眼下东宫名义上的军事统帅乃是李靖……

    但即便事实如此,若非程务挺这样的绝对心腹,也断然不敢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语,明显有挑拨离间之嫌疑。

    房俊倒是早有这方面的考量,随意摆摆手,道:“卫公之前已经明确表态,城外战事如何安排,由吾做主即可,只是在涉及到全盘战略只是,需要事先沟通,两相调和。是否炮击长孙嘉庆部,毋须在意宫内的意见,眼下一切之前提,便是能够击溃叛军、扶保东宫,余者皆不必担忧。”

    局势到了眼下这等地步,堪称十万火急,随意一个变动都有可能引发全局震荡,进而成为胜败之转折,哪里还能顾忌那么许多?若事事都要顾及东宫属官的感受与看法,那这仗也就别打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不必在意东宫属官是否乐意。

    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与权势,即便卫国公李靖都要暂避其锋,更遑论他人?

    有些时候一味的妥协、顾全大局,并不能让别人对于产生尊重,反而予以轻视,认为你不敢担当大任,顾忌太多。相反,恰当的时候胡闹一番展示自己的强硬,反而让别人心生顾忌,投鼠忌器。

    敲山震虎,实属必要。

    程务挺亦是世家子弟,对于官场倾轧、勾心斗角再是熟悉不过,听闻房俊之言,便明白其意,心中登时一惊:“东宫之中……有人针对大帅?”

    房俊摇摇头,沉声道:“暂且未露端倪,但人心如此,实属寻常,所以要未雨绸缪,不能等到那些人肆无忌惮的开始争权夺利之时再予以反击,那会耽搁大事。”

    东宫之内涌动的潜流,他又岂能毫无所觉?

    只不过眼下叛军强势,那些人不得不紧靠着东宫齐心协力,因为唯有东宫获胜才能保证他们的利益,一旦关陇得势,他们将再度回到贞观初年被严厉打压的年代,朝堂之上的利益被一扫而空。

    然而待到东宫确定优势,那些人便会迫不及待的站出来,对各种利益伸出贪婪的双手,导致东宫内部形成分裂,一盘散沙……

    说到底,门阀氏族之特质便是公器私用、攫取利益,无论是谁身处于门阀之中,都会被这种特质所裹挟,意欲脱身亦不可得。强大的底蕴、势力,配以对于利益去穷尽的追逐,使得门阀的终点便是占据朝堂,攫取天下利益,视黎庶万民如牲畜。

    即便是最为公平的取士方式“科举”,实则也终将被门阀所垄断,那些日夜耕读的寒门学子,如何与家境优渥、资源丰富的世家子弟相争?

    起跑线上就已经输掉了……

    要不说黄巢与朱温这两个魔星斩断了大唐的脊梁骨,使得盛唐一去不复返,却也对于华夏社会的进步有一定的意义,那便是对门阀展开疯狂屠戮,直至将无数传承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门阀大族斩尽杀绝。

    “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一位门阀子弟怀着悲愤之心情写下这首《秦妇吟》,尽显当年大唐与门阀一齐陨落之悲歌。

    这位门阀子弟便是京兆韦氏子弟韦庄,出自京兆韦氏东眷房,亦即韦庆嗣这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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