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这句话看似在展示态度,告知跟随他的臣子们只要跟着他便能得到信任与权力,但也话中有话:还不到争权夺利的时候,都消停点吧,眼下当以大局为重……

    萧瑀赶紧附和:“殿下言之有理,吾等臣子定当竭尽全力辅佐殿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贞观盛世延续下去,直至千秋万载、永不凋零。”

    刘洎亦是心中凛然,表态道:“殿下宽厚仁爱,乃盛世明主,能够追随殿下实乃吾等之福份,微臣早已立志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辅佐殿下成就煌煌盛世、千秋伟业。”

    他明白,自己这几个人今日前来意欲夺权,已经惹得太子不满,故而才会出言敲打。他发现对于太子品性之估测出现了错误,以往太子的确是软弱一些,不似李二陛下那般眼里不揉沙子,大差不差的时候即便有些不满也大多忍下了,但是历经此番兵变,从生死成败的关头转了一圈,性子却变得有些凌厉。

    再不似以往那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老好人了……

    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虽然太子表达了不满,也出言敲打,但该给的好处还是给了,对待臣子依旧宽容,若是换了李二陛下,固然不会对萧瑀、岑文本这样的老臣怎么样,但是他区区一个侍中只怕已经被严辞申饬,甚至一撸到底。

    往后自己的言行举止一定要注意,不能咄咄逼人,否则一旦惹起太子反感,后患无穷……

    岑文本“哼哼呀呀”两句,不甚在意。

    他早已决定致仕归乡,只不过眼下东宫刚刚经历一场巨大危机,尚未稳住阵脚,所以才暂且逗留一些时间,但也绝对不会轻易掺合进萧瑀、刘洎针对马周的争斗之中。

    况且侄子岑长倩在此次兵变之中坚定站在东宫这边,辅助房俊于玄武门外大杀四方,功劳甚大,再加上他这个老臣的资历、情面,想来等到太子登基之后一定会授予官职。有太子器重,有房俊靠山,再有他这个叔叔的政治遗产,岑长倩的前途一片光明。

    所以自己临走的时候,怎么也得给太子留下一个好印象……

    *****

    李勣抵达骊山之北、黄河南岸的新乡,便接到太子送来的诏令。

    临时驻扎的营帐之内,一众将校尽皆在场,李勣恭恭敬敬的拆开诏令,读了一遍,脸上古井不波,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情。

    而后,李勣将诏令放下,沉吟未语。

    张亮询问道:“不知太子殿下谕令如何?”

    其余人也都看向李勣。

    李勣手指在诏令上敲了敲,淡然道:“太子言及之前门阀私兵溃败之后为祸关中,至今仍有数支溃兵四处流窜,打家劫舍、掳掠烧杀,为祸甚重,两天前还曾突袭凤栖原崔氏庄园,袭杀了朝廷刑部侍郎崔余庆,惹得朝野上下一片愤慨、关中百姓忧心忡忡……所以,太子诏令吾等不必返回长安,暂且驻扎于灞桥以东,出兵搜剿这一区域之内的流寇叛匪,协助‘皇家救援队’救助受灾百姓。”

    帐内一片沉寂,将校们都不说话。

    诏令说得头头是道,听上去全都是大道理,可是核心目的只有一个——不许李勣率军返回长安。

    这也很好理解,自关陇起兵而始,李勣率领东征大军视如不见,哪怕叛军围攻太极宫、东宫岌岌可危随时有倾覆之祸,李勣也一如既往优哉游哉的缓慢行军,颇有坐山观虎斗之意味。

    谁也摸不准李勣的立场、倾向到底为何,一时间猜测纷纷、流言纷纭,此等情况之下,太子岂敢让李勣返回长安城下?

    万一李勣有不臣之心,趁机率军攻陷长安,那可如何是好?

    李勣扫视一周,问道:“诸位以为如何?”

    一阵冷场,良久之后,程名振开口道:“太子殿下奉命监国,在眼下来说,便是一国之主,太子诏令等同于圣旨,不能不遵。况且诏令之中也说得明白,关中各地流寇成害,吾等军人自有剿匪之责,大帅应当听令驻扎于灞桥以东,指挥大军剿匪,而后只身入长安,向太子殿下禀明一切。”

    众人都看了程名振一眼,依旧不做声,心里却各有主意……

    让李勣只身入长安?

    以李勣自辽东撤军之后种种行为来说,太子怕是早已恨之入骨,手握大军的时候他太子自然不敢有什么动作,可若是李勣只身入长安,只怕进了城门就得给五花大绑下入大狱,然后三司会审、枭首示众……

    大家都知道你程名振的儿子乃是房俊亲信,此次长安兵变之中亦是功劳不少,算是东宫的铁杆心腹,可你这般给李勣出馊主意,就不怕李勣怒极之下拾掇你?

    李勣一脸淡然,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对程名振的话语充耳不闻,淡然下令:“便依从诏令,各军先后抵达灞桥以东,择地驻扎,吾军令不得擅自行动,违令者斩。”

    “喏!”

    众将听令。

    李勣又问道:“周道务现在何处?”

    张亮道:“昨日来信,已经率军过了洛阳,大抵今日傍晚便可抵达此地。”

    李勣微微颔首:“其所押送之俘虏如何?”

    辽东大战,撤军之前周道务奉命押送数万高句丽俘虏返回大唐,周道务沿着来路返回,正遇到辽东冬日的极端风雪天气,他没有继续行军,而是抵达辽东城一带驻扎,迟迟不肯上路。

    东征大军游山玩水一般从辽东返回长安走了小半年,结果周道务反倒落在后边……

    张亮顿了一下,道:“其押送之俘虏缺乏粮秣以及御寒衣物,暴雪肆虐之下无处栖身,大半冻死,如今只剩下不足五千俘虏,正随同周道务一起返回关中。”

    李勣不满,蹙眉道:“那数万俘虏原本是要押送回国,参预各地河道修缮、城池建造,如今却尽数折损于途中,周道务玩忽职守,其罪难恕!”

    众将默不吭声。

    事实上,其中到底发生何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数万俘虏缺衣少食,又正逢严冬,冻死一部分是必然的,毕竟没有谁会对俘虏的死活上心。但若说冻死大半却有些匪夷所思,大抵还是冻伤得多,但伤者不仅会拖累行军速度,更需要耗费很多的粮秣药材,所以将冻伤者丢弃,任其在辽东的冰天雪地里自生自灭,是很多将领都会做的事。

    这种事本身无关紧要,就看是否有人追究,毕竟也能按上一个“有违人道”的罪名,或者申饬其有失帝国体面……

    李勣没有多说,只是表态道:“待周道务归来之后,命其自去长安向太子殿下请罪。”

    张亮顿了一下,颔首道:“喏。”

    心中知道周道务算是完蛋了,等到太子登基,非但再无半分升迁之可能,甚至即将被投闲置散。周道务与房俊的矛盾,朝中略微有些地位的都知道,而今房俊乃是太子面前第一红人,只要太子问询如何处置周道务,房俊岂能不落井下石?

    只不过李勣这般轻易将周道务舍弃,也不知是心中对周道务不满,还是故意向太子、向房俊示好,试图挽救他东征路上迟迟不归所造成的恶劣影响……这位手握数十万大军的宰辅之首,立场、倾向依旧令人一头雾水、无从捉摸。

    将太子诏令收起,放入书案下的抽屉,李勣问道:“鄂国公违抗军令、擅自出兵赶赴终南山,诸位以为应当如何惩处?”

    军令如山,似尉迟恭这般忽然违背军令偏离行军路线,且赶赴终南山与左武卫对峙,随时都会大战一场,一般情况下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军中与地方官府不同,上官命令下官的时候,是可以商榷审议的,若上官之政令有误,甚至可以越级奏秉,乃至于提起申诉,但军中绝对不允许出现此等情况。

    令之所至,即便面前是刀山火海,亦是一往无前。

    但尉迟恭出身关陇,家族门阀崛起于代北,与关陇门阀同气连枝、源出一脉,眼瞅着关陇门阀被东宫军队反击击溃而没有与丘孝忠等人一同掀起骚乱,已经殊为难得,此番违背军令南下解救关陇残余,亦在情理之中。

    况且本身程咬金便违逆太子之令,不顾东宫与关陇的和谈意欲斩草除根将关陇参预一网打尽,尉迟恭的行为也不是不可饶恕……

    但是眼下这等局势,谁敢胡乱说话?

    替尉迟恭求情,难免被认为同情关陇,后患无穷;落井下石一番,搞不好又会与山东世家有所瓜葛,被认为受到山东世家的收买,为其张目,事后说不准也要受到牵连……

    只能沉默不语。

    李勣看着张亮,道:“劳烦郧国公亲自前往右侯卫走一趟,向鄂国公传令,命其即刻率军返回灞桥以东驻扎,如若依旧不遵军令,一意孤行,休怪本帅不讲情面。”

    张亮苦着一张脸,心里大骂:关陇到了生死关头,尉迟恭怎么可能回来?这个时候让我去传令,分明是想尉迟恭将我给软禁了,李勣你也太缺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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