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自窗口吹入,远处水声隐隐,一片清凉,却难以驱散厅中几位关陇大佬心头的阴霾。
无论心中对于掌控关陇的渴望有多么强烈,任何一个关陇子弟都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长孙无忌之存在,才有关陇在贞观之后的辉煌煊赫、权倾天下,如果没有了长孙无忌这个真正的领袖,谁敢说有信心能够将关陇门阀带到此等高度,并且在群狼环伺的未来保住根基,甚至东山再起?
毫无夸张的说,长孙无忌不仅仅是关陇的领袖,更是关陇的脊梁。
一旦这条脊梁断了,曾经威风赫赫的关陇门阀,怕是要就此沉沦、跌落尘埃……
然而时局如此,谁能奈何?
之所以关陇门阀走到今时今日之地步皆乃长孙无忌一手造成,现在要有人站出去承担责任自然也得是他,旁人就算再是惋惜、再是担忧关陇之前程,也绝无可能以身代之。
好在长孙无忌亦是当世人杰,对于世事早看得通透,并未因诸人之沉默而有所失落,反而展颜一笑,婆娑着茶杯,缓缓道:“自当初绸缪起事之日,吾便已然存了失败之打算,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间岂有完全之事?如今落败,害得各家遭受牵连已是心有愧疚,若能以一死了却当下之危局,倒也死得其所。”
几人面面相觑,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此次兵变的确是长孙无忌一手谋划,可当他找上各家要求一齐出兵攻入长安之时,哪一个心里不是存着侥幸,试图谋求更多的利益?成功则大家一起跟着更上层楼,失败却要长孙无忌一个人承担罪责,这不公平。
当然,大家都清楚这不公平,但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替长孙无忌去承担责任。
所以,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
春明门外有霸陵亭,便在灞桥西侧不远,左依灞水、远眺霸陵,阴云细雨之下,远处草色青青、山峦如黛,依稀可见汉家陵阙。
亭前,左武卫的官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附近数十丈之内的警卫做得滴水不漏,远处更有轻骑来回游弋巡逻,任何人不得靠近。
无论东宫亦或是关陇,双方都有着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想法,程咬金可不想自己奉命撮合停战之时却又担负起双方某一位大人物遇刺被害所,从而引发轩然大波……
斜风细雨之中,一支车队由南而来,斥候早早见到马车上宇文家的家徽,快马报于程咬金,故而程咬金披着一件蓑衣出亭向南百余丈,立于道旁亲迎。待到马车临近,上前施礼,宇文士及则不拘礼节,笑呵呵请其登车,一同抵达霸陵亭。
对于宇文士及代表关陇而来,而非是长孙无忌,程咬金早有预料,也不以为意,长孙无忌的下场几乎已经注定,无论谈判能否达成、最终结果如何,总要有人对这次兵变负责,除却长孙无忌,旁人也没有那个资格。
而宇文家作为关陇门阀当中实力仅次于长孙家的存在,可以想见在长孙无忌陨殁之后,势必会顺势取代其关陇领袖的地位,执关陇门阀之牛耳,有他参预谈判,实则比长孙无忌更为适合。
至霸陵亭前,两人相携下车,正欲入内小叙片刻,便见到有斥候策骑疾驰而来:“太子殿下已经抵达春明门,请大帅准备迎驾!”
程咬金与宇文士及都吓了一跳,互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惊诧:太子居然亲自前来?!
当下长安之局势看似大局已定,但由于立场未明的李勣统御大军强势介入,处处都充满了不可预知之风险。尤其是对于太子来说,此番出城参预谈判,等同将自身曝光于所有人面前,东宫六率可以宿卫长安城内,却难以在长安城外确保太子的安全。
程咬金瞪着宇文士及,警告道:“眼下城外乃是吾的地盘,郢国公千万莫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否则休怪吾不讲情面!”
关陇门阀盘踞关中百余年,根深蒂固、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明面上虽然一败涂地、生死堪忧,但暗地里还有多少隐藏的实力,谁也摸不准。
即便是他一手打造的左武卫当中到底有没有关陇安插的钉子,他自己也不敢保证,万一趁着太子出城参预谈判的当口予以刺杀……只要想想,程咬金便浑身冒汗、心惊胆战。
同时也暗暗佩服太子的胆魄,就连长孙无忌那个必死之人都不敢前来,太子何以这般冒险?
宇文士及摇头叹气,无奈道:“卢国公多虑了,这场兵谏失败已然是确定之事,关陇上下都做好了接受失败的准备,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又岂会心生侥幸,使得局面横生波澜,再添变故?”
非是他忠君爱国,不忍伤害太子殿下,实在是大局已定,即便当真刺杀成功,于局势又有何益?为了将关陇收服,以之成为对抗江南、山东两地门阀的刀子,李勣依旧会对关陇打压到底,狠狠的削弱关陇根基,只给关陇各家留下一口气苟延残喘……
相反,东宫与李勣都试图掌控朝堂,即要筹备力量对抗江南、山东之门阀,亦要相互之间防备、对抗,此等对立局面之下,关陇才有可能争取到相对更好的条件,宇文士及是傻了才会在这个时候刺杀太子。
程咬金这才放心,吁出口气,感叹道:“非是吾小人之心,实在是太子安危干系重大,不敢有丝毫轻忽。”
宇文士及没说话,颔首表示理解。
李勣直至今日立场未明,实则种种举措皆不利于东宫,程咬金作为组织此次谈判之人,又受李勣节制,一旦太子在这春明门外有任何损伤,他都难以洗脱嫌疑,搞不好就要背上一口大黑锅,千秋万载的背下去,死都甩不掉……
两人站在亭前,极目远眺不远处春明门高大巍峨的城楼。
恰好此时,城门洞开,微风细雨之下,李承乾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一马当先自城门驶出,李君羡、李道宗两人护卫左右,数十禁军紧随其后。一行人马驰过吊桥,马蹄踩踏桥板“隆隆”作响,有若滚雷,其势迅疾,旌旗飞舞之间,一股难以掩饰的意气飞扬蓬勃而出。
须臾之间,便风卷残云一般抵达霸陵亭前。
程咬金与宇文士及站在亭前,见到太子居于前,丝毫不介意将尊贵的身躯置于有可能存在的弓矢箭弩射程之下,显然是在表达对他的无比信任,遂开怀大笑起来,待到李承乾策马来到他的面前勒马站定,赶紧小跑上去伸手牵住对方马缰,服侍太子下马,而后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末将参见太子殿下!”
一旁的宇文士及也赶紧一揖及地:“老臣见过殿下。”
李承乾上前一步,双手将其将人扶起,温和笑道:“不必多礼,快快起身!临行之时忽有事务需要处置,故而耽搁了一些时间,还望二位勿怪。”
“臣不敢。”
两人赶紧齐声说道,抬头看向李承乾的面容,见其以往白皙发胖的面容早已瘦削下去,两颊甚至有些凹陷,使得圆润的脸庞变得长了一些,发黑的眼袋有着难以掩饰的憔悴,但一双眼却极为明亮,笑容依旧温润宽厚。
李承乾抬眼看了看四周矗立的左武卫兵卒,含笑道:“卢国公麾下兵卒各个精壮悍勇,皆是东宫之功勋,孤这心中甚感欣慰。”
程咬金有些尴尬,此番东征虽然大获全胜,他本人也功勋不小,可最终抵定大局、攻陷平穰城的却是先前被排斥在外的水师,这让数十万东征大军尽皆面上无光,甚至还使得陛下于军中坠马……
他一时间摸不准太子这话是安抚还是讥讽,所幸不接话,微微躬身,道:“风雨渐大,请殿下入亭。”
李承乾这才颔首,居中而行,进了霸陵亭。
说是“亭”,实则是长安东侧一处极大的驿站,除去灞水之畔的亭子以外,尚有连绵屋舍数十间,住宿吃食一应俱全,规模不小。
亭子后边一处临河的精舍,便是此次会晤的主场地,室内陈设精致,不显奢华,早有红泥小炉燃着炭火煮沸了一壶泉水,咕嘟咕嘟冒着白气。
程咬金将室内侍者斥退,只留下三人在场。
宇文士及则将太子让到上座,自己跪坐一旁,取水沏茶。
敞开的窗子外有微风拂过,雨丝细细密密落在河道里,灞水奔腾流淌,隐隐有轰鸣之声。
李承乾瞅着水流滔滔的灞水,叹息一声,满眼忧愁:“这两年气候不佳,冬日大雪成灾、夏日水涝频仍,关中百姓日子难过。如今这场兵变更是耽搁了今年春耕,眼下百姓们已经食不果腹,若是到了冬日,到了明年开春,要怎么熬过去?兴盛繁华,抵不过兵灾一场,吾等皆要铭记于心,不可再犯。”
宇文士及没料到太子居然这般单刀直入,刚刚坐下便开始发动攻势,令他有些猝不及防,沏茶的手微微一顿,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毕竟作为这场兵变的发起者,整个关陇都要为关中百姓的现状承担责任……
略作沉默,他将沏好的茶水放在李承乾面前,沉声道:“关陇的错,关陇自然愿意担负起来。”
局势发展至此,不是一句推卸责任、死不认错的话语就行的,况且眼下关陇门阀的生死前程也并非全部在于是否背负责任、背负多少责任,而在于东宫与李勣之间的博弈。
早早将关陇的态度表明,大可以在一旁看着东宫与李勣唇枪舌剑、争来斗去,作壁上观。
然而太子却显然不打算让他置身事外,随即说道:“责任不是一句话就能够背负得起来的,空口白话最是无用,总要有点诚意才行。”
宇文士及不解:“殿下的意思……”
李承乾好整以暇,淡然说道:“关陇之豪富,天下侧目,便是国库亦有所不及,更何况连番东征与兵变之后,国库一贫如洗……不如将关陇各家之产业变卖八成,用以赈济灾难、救济百姓,既然关陇起于关中,亦当造福关中,让黎民百姓感念关陇之恩德,亦能洗脱兵变之罪孽,一举两得。”
宇文士及面色一变,心里咯噔一下。
如此锋芒毕露、毫无转圜的风格,与太子以往之性情大相径庭,可见东宫对于关陇态度。
眼角余光瞥了一下程咬金,见到这厮似乎对太子之言充耳不闻,捧起茶杯慢悠悠呷着茶水……
他一颗心登时沉下去。
来此之前,关陇的确做好了付出巨大代价的准备,譬如让出中枢权力,譬如承诺一干勋贵不再参预朝廷事务,譬如推出几个具有一定身份的关陇子弟背负责任……
可却绝对不包括将关陇门阀的家产双手奉上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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