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濂月转头看了南笳一眼,目光自她稍稍攥住的手指略过。

    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周濂月向南笳介绍,那是朱凯文一家,庄园的主人。

    南笳说:“那我下去打声招呼。”

    “我换了衣服跟你一起去。”

    南笳点头,拿上搭在沙发椅上的外套,“我去门口等你。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周濂月看她,“你要帮我?”

    “……”

    南笳转身,将出门时,又抬手指了一下,提醒道:“那个,最下面一颗扣子……”

    “嗯。”

    南笳关上门,背靠着一旁贴了复古花草图案墙布的墙壁,微微仰头,长而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没一会儿,周濂月换好了衣服,打开门。

    他在衬衫外套了一件深灰色的毛衣外套,粗针的织法,玳瑁牛角扣,显得很居家休闲。

    下楼梯很慢,被颈托固定的脑袋限制了周濂月的视野。

    南笳则频频回头探看,生怕他一脚踩空。

    他们走到起居室的时候,朱凯文一家也正从工具库房里放了东西过来,四人身上的防风外套沾了林间的雾气,脚上的靴子也带着带青色苔藓的泥。

    周濂月向朱凯文介绍:“朱总,这是南笳。”

    朱凯文向南笳伸手,笑说:“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过分夸张的场面话,让南笳两分尴尬,与他握手,笑了笑说:“幸会。”

    南笳同朱凯文的妻子和孩子,又笼统地打了一声招呼。

    朱凯文笑着招呼南笳和周濂月坐,吩咐两个孩子将刚采摘来的野菜和松茸送到厨房去,再唤来用人倒茶。

    朱凯文几人回房换过衣服之后,再回到起居室,坐下闲聊。

    周濂月虽然没有详细介绍朱凯文的身份,但南笳也大致猜到了应当是周濂月“前妻”娘家的人。

    大约这就是资本家的格局吧,私人关系解除了,照样能以商业伙伴的关系谈笑风生。

    南笳瞧得出来朱凯文对自己很感兴趣,这兴趣不带有什么恶意,只是一种单纯的打趣意味。

    她以前跟类似笑面虎性格的人打过交道,很知道跟他们不必深入交流,不管说什么,顺着他们的意思,三分真七分假,再加两分幽默,话题就很容易推进得下去。

    周濂月原本时刻打算救场圆场的,但南笳的表现压根用不着他出面。

    他乐意做个旁观者。

    一个有趣的发现:在说场面话这块,演技精湛的南笳,和长袖善舞的朱凯文,甚至能打个平手。

    但他决定,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她的演技应该留给艺术,不能浪费在这种无聊的地方。

    吃饭时,周濂月盘子放得较远,捏着餐刀,动作缓慢地切牛排。

    虽然是视野不便导致的,但他慢条斯理的动作很容易给人以“优雅、有教养”的感觉。

    南笳跟周濂月吃饭的时候多了,知道他平日没这么“拿腔拿调”。

    她还是没忍住笑了声。

    身体一偏,朝他那边侧了一下,低声问:“我帮你切?”

    周濂月转过目光瞥她一眼,手指一松,放了刀叉。

    南笳将他面前的盘子端到了自己面前。

    对面的朱凯文不免要打趣两句:“celine要有这份心意,不至于走到今天了。”

    南笳:“celine是?”

    “哦,老周没跟你说过?”

    “那我知道是谁了。”南笳笑。

    周濂月垂下目光去打量南笳,他看不大出来南笳说这句话时的情绪。

    南笳切完牛排,递回到周濂月面前。

    周濂月说:“谢谢。”

    “不用。”她拿餐巾擦了擦手,低头拿起叉子,继续吃东西。

    吃完饭,用人将一份提早准备好的病号饭端过来,询问周濂月。

    南笳听出来用人讲的是德语,而周濂月也用简短的德语回复。

    用人点点头,将餐盘递给了周濂月。

    南笳问:“送给许助的?”

    “嗯。”

    “给我吧。”

    周濂月看着她。

    “我去探望一下他。”

    “……探望他?”

    “不可以?”

    “……”

    南笳从周濂月手里接过盘子,问他,“他住哪儿?”

    周濂月无奈指了指一楼东边,“走廊走到底,右手边。”

    到许助房间门口,南笳腾出手敲了敲门。

    “请进。”

    南笳推门进去,躺在病床上的许助几分惊讶,笑说:“南小姐?怎么是你来了。”

    南笳笑说:“探望一下曾经同病相怜的打工人。”

    “……这话就是在嘲讽了。”

    “哪有。”

    南笳将餐盘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再去研究许助躺着的床,“能摇起来吗?”

    “能,电动的,旁边有个钮,蓝色的,你看看。”

    “找到了。”

    南笳按了下,上半床缓缓升起。

    她又将一旁的小桌板抽出来,调整到合适位置,再端来餐盘。

    南笳问笑道:“自己能吃?要不要喂你?”

    许助吓坏了,赶紧自己拿起勺子,“能能能!就是慢点儿。”

    南笳走过去,将门掩上剩一条缝,走到了床边的沙发椅上坐下,看着许助说:“我有个严肃的问题想问你。”

    “南小姐你说。”

    “你叫许什么?”

    许助愣了下,这就是严肃的问题?

    “许一鸣。”

    “哦。好大众,记不住,还是叫你许助吧。”

    许助:“……”

    他严重怀疑这位姐是不是专门来克自己的。

    南笳笑了声,“对了,你先电话里不是说,会通报周濂月我过来了吗?我跟他见面时,他的反应可一点不像是接到了通报的。”

    “是吗?”许助呵呵笑,“我打了电话的,周总没接。真的。”

    “不是故意的?”

    “哪儿敢啊。”

    “你最好不是想搞事。”南笳笑说,“说回正经的,我想问你个事儿。”

    “车祸的事?”

    “嗯。”

    “周总没告诉你?”

    “你还不了解你这位领导的风格。我懒得问他,你跟我说吧——被授权了吗?”

    许助笑说:“反正没禁止。”

    “那说说吧。”

    许助便从头开始叙述。

    那天早上,他跟周濂月乘车去往r城机场的路上,突逢一辆大卡车逆行。

    清晨有雾,能见度低,看见的时候要变道避让已经来不及了。好在司机求生本能激发条件反射,猛朝路边打方向盘,撞倒了围栏,开进了旁边民居的花园里。

    许助说:“侥幸没出什么大事儿。我坐副驾驶,受伤重一点。”

    “那卡车……”

    “开到前方也失控了,撞进了邻居的花园。本地交警过来调查,卡车司机醉驾,受伤严重,也先送医院了。别的还在取证。”

    “……人为的?”

    许助点头,压低了声音,“基本肯定就是周季璠董事——周总的四叔派人干的。因为周总跟朱瑟琳女士成功解除关系,意味着跟朱家也达成了一致。周董用联姻牵制周总的这一步棋基本是废了,后续他可能处境更加艰难,还不如趁着周总在国外的时候,先下手为强,要回了国内,再想这么安排就不容易了。”

    许助顿了顿,又补充道,周季璠一开始可能是想先挟制周浠,毕竟人人都知道周浠是周濂月的软肋。

    那天晚上许助接到电话,西山别墅那边的安保人员告诉他,有一批可疑的人接近过别墅。

    但周濂月早就料算到了,提前把周浠送到了苏家。苏星予的父母都是高知,有头有脸的人物,周季璠想要下手,没那么容易。

    南笳几乎吸了一口凉气,“……我不知道会这么凶险。”

    “还有更凶险的。”许助压低了声音,勾了一下手,示意南笳凑近。

    南笳走到床边。

    许助放低声说:“前几天周总跟朱总——你应该已经见过他了——去湖上钓鱼,我听到了林子里……有枪声。”

    南笳一震,脸色都白了两分,“……是法治国家吗?”

    “s国持枪合法,猎-枪管制更松。”

    “……只是为了离个婚?”

    许助说:“周总跟朱女士并不具备严格意义的法律上的婚姻关系,不过实质也差不多……周总当年签了不少的协议,利益是跟朱家牢固捆绑的,所以才会这么困难。”

    “那代价是?”

    “能靠让渡经济利益而获得的妥协,都不算真正的代价——周总说的,钱总能再赚。”

    南笳一时间陷入沉默。

    她直观感觉到自己仍然在抗拒去深层思考,但当事实太过昭彰的时候,她的思考已经不重要了。

    许助打量南笳良久,“南小姐,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周总立好了遗嘱才来的。”

    自和许助交谈开始,南笳似乎始终处于诧异而哑然的状态,“……遗嘱内容是?”

    “他名下所有的财产,包括不动产投资、基金会的股份、股票和债券、现金等,60%给周浠小姐,剩下的40%……”许助看她。

    南笳轻轻咬了一下唇,然而,仍觉得不可置信,“……给我?”

    许助点头,破除了她的“侥幸”心理,“遗嘱公证过的,只要这趟周总……我就会按照周总的吩咐,回国联系律师,按照遗嘱的内容执行。”

    “为什么。”南笳轻声说。

    像疑问也像感叹。

    许助说:“这就要南小姐去问周总了。”

    他拿勺子舀了一勺鸡肉粥,刚准备喂进嘴里,顿了顿,又告诉她,周濂月车祸昏迷后,醒来的第一时间,也是找人确认她在巴黎的安危。

    不过现在基本不用担心了,周濂月已经安排了人监视周季璠的行踪和命令。

    朱凯文还嘲笑周濂月,说他应对朱家那么缜密周全,却能在周季璠这小小的阴沟里翻了船。

    南笳自始至终有些恍惚,像在听故事,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是和她无关的事。

    却又分明因她而起。

    她本以为,她和周濂月的交集,早就今年夏天就已彻底结束了。

    许助又说:“还有件事,我听来的,但不保真。”

    “……你说。”

    许助声音更低,“当年……周总父亲在东南亚出差,自驾回酒店的路上,也是被一辆逆向行驶的卡车给撞下了山崖。”

    南笳有种血液逆流,脊背发凉的悚然,“……你告诉我的太多了。”

    “知道太多秘密,要么被灭口,要么只剩媾和这一条路可走咯。”许助开玩笑说。

    南笳:“……”

    他最后这句话扳回一城,神清气爽,“好了,我要先吃饭了,南小姐要不先坐会儿。”

    没给南笳再小坐的机会,周濂月过来敲门了。

    因看见门没关,他直接推开,往房间里瞥了一眼,语气淡淡:“探个病要这么久?”

    南笳别过脸,飞快收拾好情绪,微微挑了挑眉,轻松地说:“叙旧不行?”但她暂且没去看周濂月。

    “你们有什么旧可叙?”

    许助赶忙:“没有没有!没有叙旧。南小姐在找我打听这附近有没有商场。”

    周濂月命令语气:“好好养病。”

    “……好的。”

    周濂月手掌着门把手,看向南笳,“还不走?”

    南笳起身,冲许助笑说:“咱们晚点再叙旧啊许一鸣。”

    许助:“……”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吧姐姐。

    南笳走出房门,周濂月带上了门。

    南笳闻到了烟味,低头看,他手指间夹了一支烟。

    她伸手,要去缴他的烟,“病号还是自觉点吧。”

    周濂月手臂一抬,躲过了。

    南笳顾及他颈椎的伤,不敢去抢。

    周濂月走近一步,她就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后背抵上了走廊的墙壁,紧跟着他抬手,将香烟的滤嘴递到她嘴边,低声说:“那你替我抽。”

    南笳心脏紧了一下,他微沉的声音像是有种蛊惑的魔力,让她差一点就真要张嘴去衔住。

    好险。

    她伸手轻轻地推了他一下,听见他轻笑一声,手收回去了。

    周濂月也不往前走,就这样站着,她好像被他身上清寒的气息给笼罩住了,有种被逼在墙角无处可逃的错觉。

    他低声问:“你们聊了什么?”

    “……该聊的不该聊的都聊了。”

    周濂月顿了一下,“还是那句话,说白了是我的事,我在挣一个资格,与你无关。你不必有道德压力。”

    “什么资格?”

    周濂月默了一瞬,垂眸看她,“你觉得呢?”

    “追你的资格。”他轻声说。

    南笳心口发涨,叹息似的说:“……代价也太大了。我不觉得自己值得你这么做。”

    周濂月没直接回应她的话,而是问:“还怕我吗?”

    “……怕。另一种性质。”

    “什么性质?”

    南笳说不出来。她自己都捋不清。

    她虽然理智,但是不冷血——

    一个人,为了她放弃2个亿的合作;力排众议把合作伙伴送进监狱;立下遗嘱九死一生,只为换得一个“资格”。

    所以她说,周濂月是高浓度的酒精。

    半晌,南笳轻声说:“我现在还能再拒绝你吗?是不是拒绝了显得我这人很不识抬举。”

    “我说不能,你就不会?”周濂月垂眼看她,“还有你不敢的吗?但你拒绝是你的事。你觉得瞿子墨好,就去找他。你找谁都无所谓……我这人没道德,你比谁都了解。”

    “你……有点无耻。”

    “是吗。谢谢夸奖。”

    南笳叹了声气,伸手,去捉周濂月的手腕,这一回,他没有再躲。

    那烟已经烧完了三分之二,她拿过来,抬手,送进自己嘴里。

    周濂月没见过比南笳抽烟更性感的女人。

    没有任何刻意多余的动作,但苍白细长的手指,轻咬着滤嘴微微湿润的浅红色嘴唇,眼底一闪而过的幽寂,都使得她这人看起来那么的厌世而不可得。

    南笳轻轻地吐出一个不成形的烟圈,平静地说:“抱歉……我过两天还是要去威尼斯。瞿子墨在那儿。”

    周濂月声音冷静极了:“随意。”

    -

    南笳暂且准备在庄园里待上两天,等周濂月情况稍微好些了,她再出发去威尼斯。

    她给周浠打了电话,汇报情况,也让周浠在北城多加小心,非常时期尽量不要出门,一切等周濂月回国了再说。

    南笳不喜欢跟朱凯文打交道,但好在他们一家四口不常留在庄园里。

    太阳出来的时候,南笳会陪着周濂月去中庭花园里散散步,医生说适量的紫外线有利于骨伤的愈合。

    周濂月的计划是,等许助能下地了,就会包一架私人飞机回国,因此他每天都在命令许助好好休息。

    搞得许助只想让周濂月抛下他先走得了。让大老板天天等着他,他压力大得要爆炸。

    这天早上,周濂月起床,没有看见南笳和小覃的人。

    问庄园的女用人,说是两人一块儿出门了。

    问拿了行李没有,女用人说没注意。

    周濂月知道这不是南笳的风格,她要走至少会说一声。

    但整整一上午,人没回来,打电话也是关机。

    周濂月烦躁地去找门岗调监控,只拍到她跟小覃坐车离开的画面。

    坐不住了,怕她们出什么意外,准备派人去找的时候,门岗打来内线电话,告诉他人回来了。

    周濂月走到大门口,车已经开进了中庭。

    车门打开,南笳自后座上下来,一只手里提着两只礼品袋,另一只手里抱着一大束紫色鸢尾花。

    南笳摔上门,朝他走过来。

    她穿了条连衣裙,外面罩着黑色的长款羊毛大衣。

    周濂月单手抄袋,也朝她走过去,“你电话打不通。”

    “昨晚插头没插好,没充上电,自动关机了。”

    南笳在他面前停下,两分的气喘吁吁,“哦,这个。”

    她伸手,将花一把塞进他怀里。

    周濂月怔了下。

    “你不会自己忘了?”南笳笑,“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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