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赵的,这纸画可是真迹!退个甚底?”

    答的声音是从画斋紧闭的门内穿出的,然后武好古就看见画斋大门被人从里面给推开了。一个十六七岁,面目清秀,长得却有些瘦弱矮小的男孩出现在了门内。

    男孩也是一身生装扮,耳鬓插了支翠叶花,正怒气冲冲地看着武大郎。

    这男孩原是武好古同父异母的弟弟,名好文,今年只有16岁,是个苦修儒业的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开封府学里面用功,不大到潘楼街来帮忙的,自然也不知道潘楼街的规矩。

    这潘楼街上出去的画真不真,不是买家或卖家自己说的,得由开封画行的官牙或者翰林艺局、翰林图画院的待诏们来鉴定。

    而且按照规矩,由官牙商人卖出的画,是不能由其他画官牙来评说真伪的,必须让翰林待诏来掌眼。

    “赵大官人,是哪位待诏出了文说画是赝品?”武好古眉头一簇蹙,心里其实已经明白是怎么事了。

    “是陈大官人,翰林图画院待诏直陈大官人!”

    翰林院图画院待诏直就是所有待诏、艺学、袛侯、学生和匠人(翰林画院的五种职位)的领班,虽然不是官身(翰林图画院以待诏为尊,不过待诏也仅仅是吏人身份),但是已经无限接近出职(出职为官,是吏人转官的途径),随时可能得官。

    而能当上待诏直的人,无一不是画大行家,不仅画技出众,眼力一定也是非常出色的。在开封画行,待诏直就是权威中的权威。

    待诏直如果说武家卖出去的画是赝品,那即便是真的也无用!

    赵铁牛道:“掌眼文在此,你自己看吧。”

    赵铁牛又摸出一张文扔到了武好古面前。武好古动也没动,武好文却从屋子里面冲出来,弯腰捡起那张文,一目十行的扫过,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若是陈待诏出了掌眼文,那武家卖得定然是假画了。”

    “是啊,武家画斋怎么尽干这种缺德的买卖?前些日子宫里面好像也找他家包退来着”

    周围响起一阵议论声,都是帮着赵铁牛说话的,武好文脸色极为难看,一双充满疑问的眼眸凝视着赵铁牛。

    武好文脸色突然一变,大声喝道:“万家铺子的万大官人怎么自己不来?我看此事定有蹊跷!”

    赵铁牛却毫不在意,嬉皮笑脸道:“武二郎,你若是不相信,尽管去马行街上的万家铺子寻万大官人问清楚不过问清楚以后,这七千二百缗钱,可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的!”

    武好古轻轻一叹,他知道问和不问都一个样!

    万家铺子的万大官人是不敢忤逆那些觊觎武家珍宝的大人物的,而赵铁牛不用问,一定也是受人指使来出头当恶人的。

    “画拿过来我看看。”武好古说。

    赵铁牛笑了笑,就将手中的卷轴递给了武好古,武好古接过卷轴看了看,上面有张封条,封条上押了“翰林院待诏直陈”的印鉴,印鉴一半押在封条上,另一半押在卷轴上。另外,在卷轴和封条的拼接处,还用行写上了“赝品”和“陈佑文”等几个字。

    武好古知道这是画行请待诏或是官牙掌眼的规矩,卖家只有准备好退还钱物,才能在中人的主持下撕开封条,验画。如果画不是所卖出的那一幅,那就衙门里面去分说了。

    “既然有陈待诏的押印,那就照规矩办吧。”

    “大哥”

    听了这话,武好文几乎跳了起来。

    “二郎,”武好古一挥手,打断弟弟的话,“画行的规矩就是这样!”

    “可是家中哪有七千二百缗现钱?”

    武家有店铺、有房产、还有许多堪称上品的画,但是手面上的现钱却不太多,要不然也不用拿名家真迹向界身巷潘家金银绢帛交引铺抵押借贷了。

    武好古故作轻松一笑,说道:“不过是七千二百缗,总会有办法筹集的。”

    他又冲赵铁牛一拱手,“赵大官人,若是信得过我家,就宽限两三个月如何?”

    退画的一方要给卖家宽限时日也是画行的规矩,画行的大买卖动辄几千上万缗钱。谁家也不会在后院搁那么大笔的现钱,因此必须得让卖家有时间筹钱。

    “最多一个月,”赵铁牛看着武好古,一字一顿地说,“就一个月,不能再多了!”

    他其实也不是存心和武家过不去,也是受人指使才出头来寻武家晦气的。一个月的宽限之期,也不是他能决定的,而是那人关照的。

    “好吧,一个月就一个月!”武好古一拱手,“那也谢过赵大官人了。”

    “且慢,”赵铁牛这时一伸手,“武大郎,不是不信你,而是如今武家的家道明摆着不成了,一个月后真拿得出七千二百缗?万一你们兄弟跑了,某家又要到哪里去寻?”

    “那你要如何?”

    “嘿嘿,这样吧。这里有一张借据,你和你那个在牢子里的阿爹只要签了,一个月后,若不能还账,就拿你家的画斋做抵押。若还不够,某家也认倒霉了。”

    武大郎冷笑:“赵铁牛,你倒说得出口。潘楼街市上的店面,市面上有三万缗也拿不下来,你居然抵做七千二百缗?这张借据,我父子可不会签的。这画斋就算要出手,也轮不到你来接盘”

    “你”

    赵铁牛有些恼怒。

    可是想到武家也有他这个泼皮开罪不起的朋友,也就不好逼人太甚。

    “你不签也行,那就找个保人吧,”赵铁牛道。“若无人作保,那可就休怪赵某不讲情面了”

    保人?

    武好古心想,这可是七千二百缗!武家风光的时候自然不是问题,现在哪里还有人敢出面作保?

    正着急的时候,忽然围观的人群外有人高声喝道:“那鸟厮,休要逼人太甚。”

    人群分了开来,让出一条路来,捧着幅画的高俅和扛着画架的刘无忌走了过来。

    “我来作保如何?”高俅把画交给刘无忌,然后拍着胸脯说。

    赵铁牛是老江湖,看了眼高俅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马上拱了下手:“不是大官人高姓大名?”

    高俅道:“驸马王刺使府上小吏高俅,可能作保?”

    听到高俅的话,赵铁牛和武大郎同时脸色一变。

    高俅和武大郎并不熟,说是萍水相逢也不为过,凭什么替武好古作保?而且一保还是七千二百缗?

    这个保人做得太蹊跷了!

    武好古诧异地向高俅看去。高俅似乎早就料到了武好古的反应,朝他微微一笑。

    “既然高大官人出面作保,小底自无异议。”

    赵铁牛听到高俅报出驸马王刺史的名号,心里也呯呯直跳。

    武家到底得了什么宝贝?居然招惹了恁般多的大人物?

    “既然可以,那就马上给我散去。至于这作保契约,明日我会和武大郎在开封县等候,咱们在开封县(开封府城内有开封、祥符二县)衙门签字画押。”

    “一言为定,小底明日巳时在开封县衙门前恭候二位大驾。”

    赵铁牛冲高俅拱拱手,然后目光复杂地瞧了武大郎一眼,就灰溜溜带着手下的闲汉走了。

    武大郎的前世没有什么江湖经验,但是今生的记忆却告诉他,潘楼街武家的麻烦现在变得越来越大了!

    “高太尉”当然是来者不善,而赵铁牛和翰林图画院待诏直陈佑文背后说不定也有大鳄,再加宫中的某位大貂珰(宦官的帽子称貂珰,因而大貂珰也指大宦官),简直都能凑齐一桌麻将了。

    “多谢高大官人出手相助,小底武好文感激不尽。”

    武大郎还在思前想后,他弟弟武好文却先开口道谢了。

    “多谢大官人。”武好古也连忙拱手。

    “呵呵,我也是看不过那无赖张狂。”高俅浑不在意的一摆手,笑道:“方才看大郎做得好工笔,实在喜欢得紧,这等画技怕是得了黄家富贵的真传,不知能否为在下画上一幅?”

    武好古忙道:“多谢高大官人抬爱,三日后小底便将画卷送到府上。”

    高俅笑道:“不必,我自来取就是。”

    “黄家富贵”就是五代后蜀大画家黄筌开创的画风,因为风格华丽、勾勒精细、设色浓丽,非常适合宫廷的富贵气氛和装饰口味,因此为北宋皇家所爱。在北宋初期就是画院优劣取舍的标准,对于以进入画院为目标修习画技的武家兄弟而言,“黄家富贵”都是他们能够手到擒来的。

    但是高俅看到的炭条画并不是“黄家富贵”,而是后世的超写实素描,只是没有完成,所以才被高俅误认为工笔粉本(粉本泛指底稿,不一定非用白垩、土粉)。不过武好古现在也没办法把他的炭条素描拿出去卖,因为没有定画液炭条素描是无法长期保持,而定画液要用到酒精,至少得有高纯度的蒸馏白酒,这可得费些功夫

    所以他也只能把超写实画风用在工笔上了,还好他在前世今生都苦练过工笔,画技也是相当不错的,再加上今生的功力,倒也可称得上大家手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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