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想看看武崇道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苏辙脸上浮着笑容,坐在开封府城外的接官亭内,面前一张案几,上面置了几个酒菜。

    和苏辙对面而坐的,正是他的长子苏迟,另外苏辙的次子苏适则打横作陪。

    苏辙是来给自己的长子苏迟送行的。苏迟刚刚从西北三路转运使的位子换到陕西路转运使上,虽然是平调,但是陕西路转运使眼下可是很容易出政绩的。

    因为陕西基本上不再是沿边地区了,因此就要从高度战备向和平状态转变。数量庞大的西军需要裁减整编,压在陕西百姓肩膀上的徭役、兵役也需要大大减轻。

    而这些工作,都要依靠陕西路转运使司从中运作。

    另外,由于陕西的安抚使路在西夏崛起后就被撤销,改置了六个经略安抚使。不过陕西路转运使却一直存在,而且在陕西六路单独设置转运使(陕西六路不是一直有自己的转运使,而是有时设立,有时取消)的时候,陕西路转运使也作为它们的上级存在。

    所以陕西路转运使司,也可以看成朝廷节制陕西诸军的最后底牌转运使司卡着西军的军饷,还卡着安置弓箭手的官田。

    这一次在整编裁减西军的行动中,陕西路转运使司也将发挥重要的作用。因为将陕西六路兵权集中于一个经略安抚使司显得威权太重,所以朝廷依旧没有恢复设立陕西路经略安抚使,但是却设立了一个陕西六路总军机房也就是只有参谋部,没有司令部,这样意味着六路总军机房一样是个临时设立的衙署。

    而陕西路转运使司则会临时负担起陕西经略安抚使司的职责,和总军机司一起负责整理西军。

    不过这件事情要做成也不大容易,毕竟西军在几十年的战争中已经养成了一定的势力。不少军头在朝中也有靠山支撑,不会轻易被整理的。所以整军这事儿也就拖拖拉拉,一直拖到现在也没什么进展。

    苏迟却知道武好古的手段,笑着对父亲道:“大人,武崇道敢去接这个差事,那就一定有办法的”

    “整理西军当然难不倒武崇道,可是这事儿对他有多少好处?他现在已经是文臣的眼中钉了。再去整顿西军,得罪那群西军将门,是不是树敌太多了?而且武崇道是推掉明明可以建功的西北三路宣抚,去当这个得罪人的陕西六路总军机。你说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苏辙并不大看好安西之战,向远离中原的安西进军,分明是步了唐朝的后尘。不过万幸的是西征的主力是河西蕃军,大宋朝廷需要付出的非常有限,而且即便河西蕃军一旦战败,朝廷还可以趁机吃掉河西军。不过武好古如果做了西北三路宣抚还是会陷在灵州,这样他就难以顾及东边的云台学宫和沿海市舶制置司了

    可是武好古却情愿去陕西干得罪人的整军,也不愿意去灵州就任西北三路宣抚。

    夹在传统的儒家士大夫和新派的实证学派之间的苏迟,当然知道武好古的处境,也明白父亲的心思。不过他却不想和武好古为敌:“不管他盘算什么,只要能将西军整理妥当,对国家总是有好处的。”

    苏迟其实是在和稀泥。

    在对待实证学派的问题上,苏辙家的父子四人,却是立场迥异的。苏辙看到了实证学派动摇国本(国本就是士大夫)的危害,因此想努力遏制。而他的长子苏迟却认为实证学派“虽无德行,但有大道”,而且“大道在德之上”,所以实证学派的胜利是不可能阻挡的没有人可以用德战胜道,两者的高度完全不可相比。

    至于将学派之争变成权力斗争,苏迟就更加不屑了,在他看来天大地大都没有道理大。况且,玩弄权术也不是自家老爹所擅长的,而武好古现在又能够批量培养实证人才和精悍武官。就算武好古倒了,他培养的人才还是会成长起来,早晚占据朝廷的中枢。

    既然实证学派不可战胜,那么反对还不如与之同流合污这样自家将来说不定也能当上相公。

    至于苏辙的次子苏适,干脆成了实证学派的干将之一,现在接替了米友仁接掌界河市舶司。

    而苏辙最小的儿子苏逊,也和父亲一样反对实证学派。不过他并不是站在官僚的立场上反对,而是作为一名儒家学者在反对武好古的学说,试图从释道玄学之中汲取思想,去反对实证主义和理性主义。

    “武崇道的学问虽然有可取之处,但其一味精进求成,忽视立德。又进用过速,不过七八年间,就已经门徒众多,良莠不齐。且实证学派所需财帛过多,使之不得不立足大埠商市,以巨商大工为本,长此以往,天下必不为士大夫与共!”

    苏迟暗暗叹了一口气。

    苏辙的这番话,肯定是很有道理的。以实证学派眼下就拥有的人才和钱财,再有个十年二十年,肯定能颠覆本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格局。

    而固有的权力格局被颠覆的过程,往往会伴随着急剧的动荡,甚至会有一场席卷天下的大战!

    这样的前景,当然也不是苏迟愿意面对的。可是他也有点无计可施他的年纪比苏辙小的多,自然也能更快的接受新生事物。对实证学派看得更透,了解的也更多。因此也知道这个学派对于工商业是有很大的加速作用的!

    如果实证学派大兴,那么工商业一定会加速发展。而工商业的加速发展,又会让“烧钱”的实证学派有更多的资金去“格物致知”。

    而传统的小农(指小农经济,地主也是小农经济的一部分),一定会日益受到大工、大商,乃至大农的侵害以小农为基础的士大夫,自然会跟着一起衰败下去。

    “既然实证学派重道而轻德,”苏迟还是在为自己打算,“以孩儿愚见,那我们不如也开办一所学宫,专门招收德才兼备之生员。”

    这也是个办法,可是办学宫很烧钱的!苏辙阴沉着脸,“可是钱从哪儿来?难不成要仲南去向商贾募集?”

    苏辙是宰相,苏适又是实证派干将和提举界河市舶司事,要搞个几十万缗开办个“四川大学”那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可问题是你拿了商人的钱,就不得不培养他们的子弟,就如现在的京东格致学宫里面也充斥着豪商子弟格致学宫的老师们都是从云台系高价挖来的,而且也和云台学宫一样热衷于各种“格物”项目,钱花得和流水一样。所以主持学宫的章儋、章倧(都是章惇的孙辈)也就不得不招收了许多财子来买单了。

    而且“财子”并不一定都是伸着张脸专门找抽的纨绔子弟,他们的学习能力也不比乡下地主的儿子差。之所以在科举考试中占不了上风,是因为他们的基数远远小于乡村士大夫。

    可是现在,哪怕在不怎么在乎学费的青城学宫之中,乡村士大夫的子弟的占比也很低。

    所以有些事情,你想得很好,可是实际做起来,就会不知不觉的走歪了道!

    苏迟皱眉道:“大人,新鲜的事物总是比较昂贵的。现在云台学宫出来的生员不多,出路又好,要么做官,要么做幕,能为人师表的本就不多,而需求又大,薪俸自然不低了。不过现在学宫日益扩招,新学生员也渐渐多了起来,将来的新学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昂贵了。”

    新式教育的高成本,很大程度是因为老师的高薪同样的情况在后世的清末民初也是存在的。毕竟是物以稀为贵嘛!而且眼下也没有地方去请外国老师,就只能从云台学宫和辟雍学宫的生员中招人。而这两个学宫的生员,特别是云台学宫的生员素质很高,出路也广,身价自然也就不菲了。

    不过这种高身价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随着学宫(大学)越开越多,实证学派生员的身价必然会贬值。

    到时候,自然就会有更多的新式学堂出现了。

    “那得等多少年?而且实证学派助力工商太甚,真到那时,国事当已被奸商恶贾所乱。”

    实证学派的道理是对的,这一点苏辙也不否认,但是他也发现实证学派所具有的颠覆特性了。

    “那大人想要如何呢?”苏迟知道自己的父亲一定有了什么主张,“孩儿鲁钝,大人不妨明言。”

    “你在西北多年,难道不知蓝田吕氏乡约?”苏辙道,“如今为国家建功立业的府兵,不就是出自蓝田吗?在为父看来,乡约、乡兵、乡学才是国家的出路啊!”

    “乡学?”苏迟一愣,“教什么?怎么办?”

    苏辙笑道:“为父不知道,不过武崇道一定有办法!伯充,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知道了!”苏迟想了想,“整军、乡约、乡兵、乡学都是一体的。武崇道不能只整西军,不管其他。否则西北必然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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