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姻脂的饭店很快开业了,还起个响亮的名字,叫“姻脂饭店”。标准的大排档。后面五间房,其中两间是制作间。中间一间是刘姻脂两口子卧室。另两间是顾客吃饭的地方。不过天热,大伙都愿意在大凉蓬底下吃。通风好,凉快。地上摆些小地桌,放些马扎,三三两两,有四个人一桌的,也有单打独斗的。人多也有办法,两张小方桌并起来,极小数人特多的,便把三张小地桌并拢在一起,弄个长桌宴,也挺热闹。

    自从姻脂饭店开张以来,邢二天天泡在凉蓬底下。早饭后就和王有华坐在小桌旁喝茶,有时也和王林两囗子打扑克牌。日常工作上的事,有王有华处理。大事才有邢二出面。别看邢二平时穿着讲究,一闲下来,立马回归草民本性,特别是中午,天热,喝啤酒。他和王有华两人,光着膀子,下头穿一个大裤衩,脚穿一双拖鞋,不认识的根本看不出他俩就是这大市场的主人。邢二最喜欢唱他小时候妈妈教他的那首童谣:“我家住在邢家坡,家中人口并不多,爷爷奶奶叔叔加姑姑,哥哥姐姐妹妹爹娘还有我,姐姐割草喂小兔,妹妹割草喂小鸭,我去上学把书念,娶个媳妇好当家。”

    刘姻脂问邢二:“多么大了,还念儿歌?也不怕外人听见笑话。说正经的,这两天怎不见你那洋媳妇来吃饭?”

    邢二说:“回娘家了,她爹身体不好,回家看看。顺便办点公事。割草逮蚂蚱,一举两得。”

    王有华说:“也该回来了,不哓的那事顺不顺?”

    王林凑过来问:“那事?是啥事呀?”

    邢二瞟一眼刘姻脂,笑着说:“你不是天天夸那洋媳妇漂亮么?我叫查甜甜回她老家,多带几个洋姑娘回来,弟兄们每人发一个。论功行赏。王林王老板财大气粗,又会厨师炒菜,外国娘们吃那西歺不香,专吃中国菜。你呢,发俩。”

    王林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的笑了起来,脸有些微微发红。刘姻脂气道:“一个老婆还养不活,更甭提养那洋婆子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压根就不是碗外头捞饭吃的料,还两个洋姑娘呢,一个他也养不活。”

    王有华打趣说:“这饭店不是很挣钱么?”

    刘姻脂接过话头道:“在您二位扶持下,这饭店硧实挺挣钱。可话说回来,我挣钱是自己过日子,不是让他糟蹋着玩的。他要敢跟着牛二学,我把他跺成牛杂碎。”她刚说完,引来几个人开怀大笑,王林也跟着笑起来。不过笑的有些不好意思,不大自然。

    邢二笑着,无意中往大门口那边一看,赶紧把头转的面朝里,他低声吩咐王有华:“来了,说曹操,曹操就到,中国人就这么邪乎。你快回办公室接待。”

    王有华紧走几步,抢先从侧门进到办公室。刚坐好,方才邢二说的那曹操便进了门。王有华笑着打招呼:“这位老板,请问您找谁?”

    “我找王有华王老板。”来人怕弄错了,说话之前,先瞅一眼手中拿的一张小广告。这张小广告是他从他们那大街上揭下来的。

    “我就是。”王有华起身和来人热烈握手,两人复又坐下。来人从皮包中掏出一张名片,两手托着,躬身交到王有华手上。

    王有华接过名片,示意来人坐下。他细看一眼名片,上面写着:辽州木器大市场经理王二豹。当下点点头,笑着问道:“是王老板,欢迎欢迎。都性王,巧了。天下无二王,五百年前肯定是一家。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事尽管讲,不用客气。”

    王二豹便把他的来意叙说一遍,尽管话语中间夹杂着一些自我标榜,吹天拉地,之后意思很明确,想赊点货回去卖卖,并一再拍着胸悑保证,货一出手,立马把钱打过来,若不放心,十天后去辽州木器大市场结算现金。说来说去,还是先前那一套。

    王有华邹着眉头问:“王老板,说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没有用。都是自家兄弟,不用拐弯抹角,您直说,想赊多少钱的货?”

    “十五万怎么样?”

    王有华直摇头:“王老板,您可能是苐一次来我们这儿做生意。实话说吧。我最多赊五万块钱的货给你,但是你必须拉十万块钱的货,很直接,交五万块钱现金,赊欠的五万块钱,半月之内要打到我的账户上,否则,我派人去你的大市场去収取。”

    “太少了,拉不着两车货呀。你这么大的生产规模,卖不出去,不压资金吗?”

    “你想的对,是压些资金,做生意哪有不压资金的?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你那个大市场信誉好,我还真不敢赊给你哩。这么着,我陪你到车间看一下,参观一下我们的生产工艺,看完货,买卖做不做由你。”王有华说完,很客气的陪着王二豹到车间、仓库各处转了一遭,正象王有华所说,仓库里确实存货不多。不存在仓库压货卖不出去那种情况。

    王二豹也仔细看过仓库所存产品,无论质量、花色品种俱是一流的产品。比四年前邢二那批货的质量更胜一筹。王二豹用手抚摸着这些木器,心中暗喜。可他表面上并不露声色,只是软缠硬磨,最后费了半天口舌,终于说的王有华加上一万块钱,即:交六万现金拉走十二万块钱的货。

    两人回到办公室,王二豹很痛快的到财务科交了钱。拿着收据回到王长华的办公室。坐下端起茶碗,刚要喝,临时会计:王有华的老婆走了进来,她提醒王长华:“王厂长,辽州木器大市场的经理王二豹,我记着他还有张欠条在这,你找找。”

    王二豹一听这话,顾不上喝水,急忙说:“不可能,绝不可能有什么欠条之事。我是头一回来你们这儿进货。请王厂长明察。”

    王有华一笑:“是呀,我也好象见过这张欠条。”他用目光扫视一眼办公桌,玻璃板下面压着的那些明片。在这些名片中间最显眼的地方,压着那张欠条。上面是这样写的:欠条,今欠邢二货款陆万元正,下面是落款:辽州木器大市场经理王二豹,最下面是年月日。陆万元上面还有个红手印。

    王二豹凑过来看一眼那张欠条,顿时面色大变,脸色蜡黄,刚要争辩几句,不料邢二拍着巴掌,哈哈大笑着从后头走出来,他一出现,把王二豹吓出了一身冷汗。王长华急忙起身闪在一旁,毕恭毕敬的一伸手:“老板,请。”把邢二让着坐下。

    邢二两手按在办公桌上,瞪着两眼,逼视着王二豹,恨恨的说:“王二豹,王老板,王二闹!你也有今天,做梦也没想到,这大市场是我开的吧?你这个骗子也有上当的时候。这张欠条,只所以放在我办公桌正中央,使我每天一办公就首先想到谨防上当受骗。这张欠条,使我知耻而后勇,它是我努力工作的动力源泉,我时刻提醒我自已:时刻准备复仇。天不转地转,山不转水转,终于让我等到了跟你这大骗子彻底清算的这一天。实话告诉你也无坊,你手里那张小广告,就是我派人去贴的,专门为你贴的。小猫钓魚你会我也会。今天你终于上钩啦,你这记吃不记打的东西,还想故技重演,再骗六万块钱是不是?”他用手一拍桌子,指着浑身瑟瑟发抖的王二闹:“打电话报警,让派出所来带人!”

    “慢着,请高抬贵手。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得饶人处且饶人。邢老板,你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和我这种人一般见识。”王二闹把手上的收款收据放在桌上,指着玻璃板下面的那张欠条,哆嗦着说:“把这收据您收回去,把那张欠条给我,咱两家的旧账不就两清了?下头我现钱买现货还不行吗?”

    邢二大吼一声:“上回你差点害死我,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碰上贵人,我这条命早死在那漫天大雪之中,恐怕连尸首也弄不回来,这仇这恨,我岂能饶你!”

    “自古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不能打我呀,我是专门来还你钱的呀。”王二闹哭叫着,跪在地上连连瞌头作揖,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叫着求饶。

    “我非弄死你不可!也叫你尝尝那生不如死,走投无路,欲哭无泪的滋味。骗子实在太可恨了,要不是你骗我,我的田宝宝也不会嫁给别人,说不定我们早已结婚生子,儿女早满地乱跑了,你害了我,耽误了我的青春,这些是用钱买不回来的,是用钱无法迷补的损失,想想你坏了我的终身大事,我把你扒皮抽筋也不解恨。”

    “王经理,王兄弟替我求个情吧五百年前咱可是一家人啊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呀”王二闹趋步上前,拽住王有华衣袖,哀求他通个人情,求邢二放他一马。

    王有华甩开王二闹拽他的手,鄙视的说道:“王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东西你骗的人家倾家荡产,是会出人命的我们老板就差点死在你手里今天我若把货赊给你,肯定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送你去派出所,看你往后还敢不敢再骗人。”

    王二闹膝行几步,上前抱住邢二两腿,哭着搧自已耳光:“我是该死。往后再也不敢了。您看我六十有三,头发己然全白,本来我打算干完这一票便金盆洗手。老老实实做点正经生意,不再骗人害人。不想栽在您手里,坐牢是我罪有应得,可我家中还有八十五岁的瞎娘呵,我一入牢房,可怜我那卧病在床的老娘定会饿死无疑,娘啊,不孝子坑蒙拐骗,对不起你老人家呀。”

    听他这一说,邢二心软了,本来紧握的挙头慢慢松开,他使劲踢了王二闹一脚,然后坐回到他的椅子上。

    王二闹坐在地上,用手拍着他的左腿说:“行骗这一行也不好干呀,我这条腿走路一拐一拐的,就是在江南行骗,被人抓住打的。”

    “活该!怎么才一条腿呀,两条腿都打断才好呢。”

    “从今日起,我对天发誓,改邪归正,做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王二闹回到沙发旁,拿起他的皮包,从里头拿出十二万块钱放在邢二办公桌上,央求道:“邢老板,实际上,今回来你们这儿,我也是作好两手准备的。万一碰上您,实在没法,我就还你那钱。另外,这十二万是我拉货的货款。方才我看过你进的那些方木,全是从我家不远的锯木场进的货,经中间人一过手,每方加价二百元。我女婿有两台车,往后由他把木材捎过来,只收点油钱过路费。这样,你每方木头可节约二百块钱。我女婿放下木头再装您的货运回去,我在辽州木器大市场,长期租块地方,专门卖您的产品,平常我就不过来了,业务上的事,由我女儿办理。现金交易,一把一清,你看可行?”

    邢二说:“不打不相识,往后希望你说到做到,若再行骗,定斩不饶。”

    “那是,那是。”王二闹连忙点头称是。

    “业务上的事,还是由王厂长负责。牛场那边货也不少,抽空你去看看,两边做生意更好,省下货不凑手,误了你的买卖。王厂长,待会办完手续,约王老板到姻脂饭店吃个工作歺,记在厂里账上。”

    “我请客。邢老板,请您务必参加。也给我个赎罪的机会。要不的话,往后这生意做起来我心里没底。您就屈尊就驾,赏个脸给我吧。我求求您了。”王二闹说着说着又要下跪,邢二无可奈何,只得点头答应。

    姻脂饭店越开越顺,吃饭的客人络绎不绝。一张饭桌要轮两遍才行,人手不够,刘姻脂把她的爹娘也叫来帮忙。刘老栓夫妻俩,早年瞧不起邢二,这回来给女儿饭店帮忙,到邢二的大市场转了一圈,回来坐在凉蓬底下,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流有些看花了眼,心中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么大一个买卖,竞是在他们眼前小时流着两道鼻涕的邢二所开,这小王八羔子,哪来的这么大出息?他家祖坟上没看见冒啥青烟哪。说实话,邢二对刘老栓当年晦婚也是一肚子的不满意,搁在心里老是个事,下不去。

    这天下午,刘老栓在凉逢下跟对门看家的老头闲扯,都是老百姓,免不了说些种庄稼还有鸡狗鹅鸭的家务亊。刘老栓说起他家喂的一只芦花大公鸡,洋洋得意赞不绝口:“俺家那只大公鸡,可了不得,全庄上那些鸡根本不敢和它比,长的威猛不说,特别好喂,什么都吃,别说蛴螬蝼蛄,连蚰蜒它都敢吃。一句话,天底下没有它不敢吃的东西!”

    对门看家老头只听不搭话,拈着胡须微笑,任凭刘老栓乱吹。坐在另一张桌上喝茶的邢二,越听越刺耳,越听越不象话,刘老栓把话吹大了,他有些不耐烦,歪过头来质问刘老栓:“你说你家喂的鸡什么都吃,那我问你,它吃黄鼬么?”

    邢二这一问,刘老栓当时闹个顶门栓,蹩的脸红脖子粗,好久答不上来。邢二见他难看,也不就此罢休,紧跟着继续追问道:“说呀,咋不吹了?吹天拉地也不找个地方,不怕大风闪了舌头。你英雄,你能耐,那你说出来,你家那鸡它到底吃不吃黄鼬?”

    “你吃它就吃!”刘老栓急了,脖子上青筋暴跳,跳起身来指着邢二骂道:“好小子,少在老子面前装大爷。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还不知道你从小干的那些丑事么?偷鸡摸狗。泄底就怕老乡亲,我家那棵大水杏,你偷的还少么?别看你现在人模人样,当年你可没少偷生产队的东西!”

    邢二见刘老栓当众揭出自己老底,顿时脑羞成怒,本性即现,也不顾自己老板身份,当即跳起来去抓刘老栓,要和他拼命。

    刘姻脂从屋里冲出来夹到两人中间,把他俩隔开,带着哭腔说:“两个爹呀,饶了我罢。你俩再闹,我死给你俩看。”

    刘大婶也跑过来拉住刘老栓,扬手给他一巴掌:“老不死的,我一时半刻不在这,你就造反了是不是?是想叫我娘家兄弟再来修理你一顿是不是?几天不挨上两脚,皮痒痒咋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和个孩子叫什么劲呀。为老不尊,回家后看我怎么收拾你。”她骂完自个男人,刚想转身给邢二赔个不是,不料她女儿刘姻脂却抢在她头里,冲着邢二大吼:“想收回饭店就直说,拐弯抹角算什么英雄,口口声声说帮我,帮人有这么帮的吗?还想打我爹,他再不对,不是有我么?”刘姻脂哭着跑进屋里。

    刘大婶对邢二说:“你先回办公室消消气,待会我叫姻脂去向你赔不是。”

    王有华冲刘大婶点点头,拉着邢二回到办公室。邢二刚坐下,不料王有华抄起门后一根顶门的铁棍就往外跑,邢二问他:“站住,哪儿去?”

    王有华咬牙切齿对着门外骂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今回饶不了他。我王有华叫他骑在脖子上好几年,此仇此恨,不报我就不是男人。”

    邢二觉着一头雾水,哪儿跟哪儿呀,我和刘老栓有过节,你和他先前并无冲突,两人不认识呀,要打刘老栓也得我去,轮不到他呀。王有华的老婆碰巧进来找邢二签字,见王有华拖着铁棍要去打人,她朝姻脂饭店看过去,霸占她娘俩好几年的那造反派厂长正坐在凉蓬底下喝茶哩。邢二也看见了那混蛋,他怕王有华吃亏,那家伙毕竞比王有华壮的多,情急之下,邢二大喊:“姻脂,快出来呀。”

    刘姻脂这回刚止住眼泪,想提着啤酒往外走,听到邢二喊声紧急,忙跑出来,看见王有华举着铁棍冲过来,以为是替邢二复仇,来打她爹的,顾不上答话,上前抱住王有华,朝她爹喊叫:“爹呀,快躲到屋里去。”

    刘大婶也赶过来阻挡王有华,三个人正在纠缠不清,不料叫那混蛋钻了空子,趁机照王有华屁股狠踢一脚之后溜之大吉。急的王有华大叫:“大叔大婶,拉着我干什么?我要揍刚才踢我那坏蛋,可惜让他占了便宜跑了。”王有华老婆过来仔细査看王有华腰部,活动正常,屁股上肉多,挨一脚倒是无大碍,只是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吃情敌一脚,失了体面。刘姻脂连声道歉,称发生了误会。

    “要早知道他是你的对头,我早趁他喝茶毫无防备,照后心一脚踹过去,保他趴下起不来,贤侄,您放心,下回他来,决不轻饶。”刘老栓拍着胸膛对王有华表决心。

    为了化解茅盾,王有华咧着嘴,故意说道:“刘大叔,是我防备不严,心里老琢磨方才那芦花大公鸡吃黄鼬的事,你倒说明白,那公鸡是不是真的敢吃黄鼬?”

    刘老栓知道王有华在拿自己打趣,挠挠后脑勺,红着脸只是憨厚的笑笑,答不上来。

    邢二说:“哪壶不开提哪壶,哪地方有疮你偏往哪地方挠。”

    王林重新沏上一壶好茶,招呼众人坐下重新喝茶。邢二端起一杯茶,双手递到刘老栓手上,算是给他赔礼道歉。

    刘老栓有些不好意思。刘大婶说:“二呀,咱两家邻居几十年,你大叔那孬种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别跟他一般见识,你让我们家开这么大饭馆,挣钱不少,我们全家人都心存感激之情,这茶应该让你叔给你端起来才对。”

    邢二说:“我端茶给大叔是有原因的,我还想问问大叔,这公鸡能吃黄鼬么?”刘姻脂笑着推一下邢二:“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公鸡吃黄鼬。”经她这一说,众人忍不住都笑出声来。这一笑不要紧,把先前那些不愉快扫荡的干干净净。看来,善于周旋、能大能小、能屈能伸识时务才是真英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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