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万历九年八月,山东秀才王鹏带着自家老婆和三个孩子万里跋涉,终于到达了蒲甘省会凯南府。

    王鹏一家是跟着换防的明军来的,一路上的苦楚不必细说。

    他安置好家人,在一小队明军护送下到达巡抚衙门时,见这衙门是一个占地十亩左右的一片建筑群,其建筑风格和国内迥异,红瓦尖顶,充满异域风情。

    王鹏进入官廨前,被站在门口的一个姓齐的巡抚幕僚接着了。这幕僚领着王鹏步上台阶,介绍道:“因此地潮湿,房子只能建的高,别看这官廨正面都是石头台阶,后面全是些木头柱子,底下是空的。”

    王鹏一路南来的时候也见过这种建筑,听了点头表示明白。那等到了官厅门口,那齐先生又示意王鹏把鞋脱了。

    因要面见上官,王鹏穿的是官靴,里面全是汗水。他红着脸刚脱下鞋子,那酸爽的味道就直冲脑门。

    齐先生见他不好意思,摆手笑道:“不妨事,蔡大人不在意这个。你以后就穿布鞋或者凉鞋吧,这官靴在缅甸穿不得。”

    说话间,两人进了官厅。王鹏见官厅里面铺着金黄的凉席,边上摆了一圈儿藤椅,除了巡抚前面那张桌子是国内风格,其余木雕、摆件,与国内的官厅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蒲甘巡抚叫蔡应阳,乃是从知府任上连升三级到此。此际见了王鹏,满面春风。不等他大礼参拜下去,就一把扶住道:“咱们这里不兴这个跪礼。王县令一路辛苦了,快坐,快坐。”

    说完,还问王鹏道:“王兄弟是喜欢坐地还是坐椅子?”说完,指着靠在板壁上的藤椅,比划一下。

    虽然巡抚没让他跪下,但王鹏还是躬身施礼后方答道:“下官听大人的。”

    蔡应阳也不过是气一句,就先在地板上的软垫上席地坐下了。王鹏擦了擦头上的汗,也在下首找个竹子编的的凉垫坐了。

    蔡巡抚叹道:“哎,老夫比你早到了半年,到如今也还是不习惯这里的风俗。——来人,上茶!”

    那陪同的幕僚吩咐下去,随后进来一排个面容有些微黑的少女,有的捧着小桌子,有的捧着柚木茶盘,跪地服侍他们饮茶。

    蔡知府笑道:“此地虽然贫瘠,繁华与国内没法比,但女人多,好木头多。这女人么,没什么看头。倒是这木头好——王兄弟请看,咱们坐的席子底下和这楼都是柚木的。”

    王鹏听这老哥言不及义,到现在还在聊闲,心中纳闷。陪笑道:“大人说的是,这衙门倒也别致。”

    蔡巡抚哈哈笑道:“没办法,这里热且潮湿,不住在楼上可过不得!这里原来是一个土司的家,收拾出来做了巡抚衙门。”

    见王鹏不停擦汗,他又笑道:“咱们两个也不必装斯文,此地也装不得斯文!将官服解了去!”说完,伸手就开始解衣服扣子。

    王鹏吓了一跳,张口结舌。但见到比自己高好几级的上官都脱了,没奈何也扭扭捏捏的将官袍脱了去。嚯,这绸缎官袍一脱,就像是解开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热套子,他全身每个毛孔都仿佛要欢歌起来。

    两人又扯了几句,蔡巡抚叹道:“咱们这蒲甘,缺官儿缺的厉害!老夫到此半年,这管理地方还是全靠着地方驻军——罗总督说这叫军管。你是到这里的第九个知县,老夫这里还算是空衙门呢。”又指了指身边的幕僚道:“全靠齐先生几个帮忙,才没乱了套。”

    说完又问王鹏道:“王兄弟是秀才出身?”王鹏的脸又红了红,点头道:“是。”

    蔡巡抚一拍大腿,懊恼道:“可惜!你们来的这些个,全数是秀才。若有个举人功名,知府甚至副使唾手可得!哎,不知我这里的衙门什时候能搭起来。”

    说完,巡抚大人还抻脖子向门外望了望,仿佛突然就能有人通报国内来官儿似的。又道:“老夫也不明白这国中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是不是傻,白捡的官儿不要来做。王兄弟——聪明人!”

    王鹏只能笑着回道:“故土确实难离。不怕大人笑话,下官来之前,家中葡萄架子好悬没翻了去。没奈何,只能把老婆孩子一起带来了。”

    蔡巡抚听了,眼睛大亮。哈哈笑道:“妙哉!你我同命相怜!我那老婆子也跟着来了,说怕我在这女儿国留下孽种——这半年因没个人说话,把她险些闷死。”

    说完,目光热切的看向王鹏道:“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贵县在这里住几天?让你那夫人陪我那老婆子说说话也好——要不,让她到你那里住些天也行。”

    王鹏听了无语,心说我把你老婆接我家算怎么回事。蔡巡抚察言观色,忙安慰他道:“老夫虚长五十岁,我那老婆子比我岁数还大,你不必顾虑。她实在是闷得狠了,天天和我闹,就差寻死觅活。”

    王鹏见这巡抚毫无官威,心内对他也甚是亲近。听他拜托的恳切,没奈何道:“全听大人吩咐。”

    蔡巡抚见他答应,笑的眼睛都快没缝了。对他道:“王兄弟不必担心,罗总督说了,咱们最要紧的就是把这官府搭起来,至于钱粮、刑名考核,三年之后再说。你只要能把自己养活了,再保障了驻军的钱粮,其余的没什么要紧。”

    王鹏听了这话先松了口气。他对蔡巡抚拱手道:“谢大人体恤。下官到此,两眼一抹黑,全靠大人提点。”

    蔡巡抚笑道:“这里统共也没多少汉人,咱们几个再生分了,还能做事吗?你可带来体己人来?”

    王鹏道:“嗯,下官带了个伴当,又带了一个幕僚——多的我也请不起。”

    蔡巡抚听了道:“好!人少没关系,是汉人就行。一会儿你把他们两个的名字报给齐先生,嗯,也给个官儿做。”

    王鹏听完这话都懵了,忙问道:“大人,下官那伴当斗大字儿识不得一筐,如何能做官?”

    蔡巡抚一摆手道:“没事儿!老夫这里空白委任状是用大象从总督衙门运回来的,你就算算有多少吧!咱这里啥都缺,就是官帽子不缺!给自己体己人几个小官打什么紧?让你那伴当赶紧识字,没关系的。”

    那个姓齐的幕僚也拱手对王鹏道:“王县不必在意,我本是秀才出身,因不耐烦做县官,才在大人府中为幕。没想到大人直接给了个民政局的缺——七品。”

    王鹏听了,心中纳闷,寻思是不是让霍林这憨货捎个信回东北,从霍家村再喊几个过来。他估摸着霍林这家伙要是能认识字,那母猪都能上树!

    蔡巡抚跟王鹏扯过闲话后,这才交代他道:“王兄弟到了达贡县,所依靠的只有驻军——嗯,我在你那里安排驻军六十,还有通译两个。”

    王鹏听了,结巴道:“六......六十人?好干什么?”

    蔡巡抚听了笑道:“莫怕——刘大帅早就把他们都杀的服服帖帖,这六十人足够你用。告诉你,大帅杀人可不是乱杀的,全都是缅人里面的富人,而且杀得很干净。”

    这话血淋淋的,王鹏饶是见多识广,那心肝也颤。蔡巡抚接着道:“你那县中还有从北方迁移过来的汉人一百多,他们也懂些缅语。他们都是家中有奴隶的地主——你要依靠他们施政。”

    “第一件事,就是组织缅人分地。缅人此前多是公社制,这地说是共有,其实全都是土司和他们的亲近人掌握,那贫苦缅人所获大半都交给了头人。你只要把地分公平了,握住民心易如反掌。”

    “第二件事,分好地之后,立即把保甲落下去。你就记着一条,各保之间,不得往来,若有犯者,全甲连坐。他们自己就把人看住了。”

    “第三,如果都用汉人管理,就把人分开等了,此为统治的大忌。你就把住几个要害,一是兵,不消说了。二是典吏,这个明白否?”

    见王鹏点头示意明白,蔡巡抚道:“至于审案子么,你就按大明律来,不过不要严苛。基本上就是‘约法三章’即可。约法三章知道不?”

    王鹏见他没架子,胆子也大了些,笑道:“大人,下官也是秀才来的。”

    蔡巡抚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拍了拍自己脑门道:“怪我,怪我。你不知道,你那邻县,来的是个傻子。这家伙跑到我这里摆了一番道理,说是缅甸本就有公社制度,所以顺势要先复了井田,再复了礼乐——他奶奶的腿!”

    王鹏听了无语,笑道:“想不到,如今还有这般迂腐的人。”

    蔡应阳道:“就是,老夫把他骂了一顿。随后老夫问他读了什么书,竟是连苏东坡是谁都不知道的玩意儿!嗯,你们来的时候,朝廷就没有把关的吗?”

    见王鹏尴尬摇头,蔡应阳无奈的皱眉闭目,仰天长叹。随后他对王鹏笑道:“算了,不说那个厌物。兄弟你记住最重要的两个字,你这亲民之官用多少缅人都不要紧,管制关键就是一个‘公’字,一个‘廉’字。”

    “这‘公’字好做。这里没有乡党,也没什么牵扯。缅人本就不敢惹汉人,你做事公道些,让汉人别欺负他们就好。”

    “难,难在‘廉’字。所谓千里为官为那个啊,你明白吧。这里不兴这个,切切!总督衙门有廉正署,在我这里驻扎了好几个人;你那里也有两人,他们别的不干,就盯着你县是否廉洁——估摸各地还有暗探。这些人直属总督衙门——我也管不着,你也管不着。”

    不过你放心,这全缅甸的生发都在总督府和各巡抚衙门手中。到了年底,咱们蒲甘每个县令发几十倍俸禄的火耗轻而易举——你也可以拿着这笔银子养廉。切切要把一个‘廉’字顶在头上!”

    王鹏听了笑道:“大人放心,下官经商数年,颇有资财,这点子生发还没放在心上。”

    蔡巡抚又说了一个好字,笑问道:“我来考考你,国中尚未如此抓吏治,此地为何要如此?”

    “回大人话,可是‘廉生威’?”

    “正是!咱们以少制多,只要做到‘公’、‘廉’二字,足以当百万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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