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静默。
苏凉注视着儿臂粗的龙凤喜烛跳动的火焰,等着姬月妍再次开口。
顾泠把地上染血的金簪捡起来,正在仔细看上面的花纹。
姬月妍看看苏凉,又看看顾泠,撑着手臂,慢慢地起身,坐在了他们对面的一个位置上。
至于下人,早就在事发之初全被端木忱喝退出去了。
“你在看什么?”姬月妍问苏凉。
苏凉收回视线,神色淡淡,“飞蛾扑火。”
姬月妍下意识地看向喜烛,只有火焰,没有飞蛾。这深宫之中,连一只蚊子都很难飞进来。飞蛾扑火,无异于自取灭亡……她面色陡变,凝眸看着苏凉,“飞蛾……你在说我吗?”
苏凉摇头,“如果炎贵妃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便不必问。”
“如果有阻碍你们在一起的人,你们该当如何?如果你被迫嫁给不爱的男人,该当如何?我生在皇家,便就该身不由己,任人摆布吗?你猜得都对,我宁愿被打入冷宫,也不想被乾皇触碰!你认为我在自寻死路,可对我而言,当这后宫里的一只金丝雀,被不爱的男人占有,为他生儿育女,那根本是生不如死!”姬月妍说着,身子微微颤抖,眸光也决绝起来。
苏凉看着姬月妍,顾泠曾对她的怯懦印象,未必就是伪装的,但她显然把爱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为之愿意付出一切,哪怕生命。
“你为何不早做打算?”苏凉问。
姬月妍从苏凉眼中,并未看到任何对她的同情,只有平静的审视。而旁边的顾泠,依旧在研究那支金簪,堪称冷漠。
姬月妍面容苦涩,“我被禁锢在深墙之中,能做什么打算?我也没机会像苏神医一样,学得一身本事,为自己博个好前程。我已认命和亲,如今只是想要个清白清静,也不行吗?”
“作为一个和亲公主,你的身体有任何瑕疵,都不会被送来这里。”苏凉神色淡淡,“你想摆脱和亲的命运,其实很简单,不需要高明的医术,也不用高强的武功,只要‘不小心’烫了手,摔断腿,毁了容,留下一个或大或小的伤疤即可。你连死都不怕,怕那些吗?若你做了那些,便可以留在你熟悉的炎国皇宫里,当金枝玉叶,过你想要的清白清静的日子,而不是千里迢迢来到陌生的乾国皇宫,冒着风险刺杀乾国的皇帝。”
姬月妍双手突然抓住嫁衣,揪了一下。虽然很快松开,但苏凉并未忽略。
“苏神医确实心智过人。但可惜,我这人脑子笨,当时没想到那么多。”姬月妍摇头。
苏凉看着姬月妍,沉默下来。因为她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刚从炎国回到乾国的人。
姬月妍并不傻,她下手不重,算到了端木忱不会跟炎国撕破脸,她就没事。
因此苏凉说的那些,姬月妍不可能想不到。她想到却没有那样做,就说明,她是想来乾国的。
苏凉此刻不得不怀疑,姬月妍的心上人,也来了乾国。而一个深宫中的公主,能接触到的正常男人,除了皇室成员之外,就只有皇宫的侍卫了。
皇宫侍卫,这个词,这几日,苏凉还真听了不少……白杨之前在炎国皇宫当侍卫,回到乾国,仍旧坚持要进宫当侍卫。
当时苏凉便觉得白杨要进宫的理由说服不了她。
假如说,姬月妍和白杨是一对恋人,便都说得通了。
他们在炎国是没有未来的。且不说身份地位悬殊,白杨还是乾国的细作,被人控制着,两人都没有自由。白杨为了忍冬的安全,是不敢私自窜逃的。
忍冬去寻找白杨的时间,跟炎国皇室选定姬月妍和亲差不多同时发生。端木熠废了,白杨只要跟随忍冬回乾国,就可以恢复自由,得到一个光明正大且有靠山的身份,而姬月妍嫁来乾国,哪怕依旧不能在一起,但只要白杨能进宫当侍卫,他们便还能见到面,能有联系。
甚至于,当姬月妍真的进了冷宫之后,渐渐无人在意,白杨便可以寻找机会,带她私奔。以他的武功,再加上作为皇宫内部人士,取信于端木忱之后,不是没可能做到。
之所以不能在和亲中途做任何事,是因为破坏关乎大局的和亲,两人必然会引来乾国和炎国两边皇室的追杀。白杨武功高强,但个人的力量跟皇室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但和亲成了之后,姬月妍名义上是端木忱的女人,是乾国的炎贵妃,她再出什么事,端木忱为了面子也会尽力遮掩,不让外人知道。
就像今夜,知情的人不多。高老太医一辈子伺候皇室,绝不会外传。而端木忱找来审问姬月妍的,是他最信任的苏凉。
白杨不必再担心忍冬,因为她如今在苏凉的庇护之下。而因为跟忍冬的姐弟关系,真作出拐走皇帝的女人这种事,木已成舟后,忍冬也会求着苏凉放过他,而苏凉是可以说动端木忱的……
苏凉看着姬月妍,姬月妍也静静地看着她。
苏凉觉得,如果事情如她猜测的那般,就不难解释姬月妍为何表现出了格外的冷静。当看到端木忱第一时间叫了苏凉过来处理,姬月妍应该对她和白杨的计划更有信心了吧。
四目相对,姬月妍意识到,苏凉已经看透了她,本来强装的镇定,多了几分无声的乞求……因为她知道,只要苏凉在这里说出白杨的名字,他们的爱情和未来,都将在今夜走向绝路。
姬月妍和白杨的确需要苏凉的帮助,但在他们的计划之中,在他们私奔之前,苏凉不会发现,任何人都不会发现。哪怕苏凉不愿意事后帮他们,他们就算被追杀,也不会后悔。
可惜,姬月妍低估了苏凉的心智和冷静。苏凉对刚认识的白杨并无感情,谈不上信任,也不会被一个从小在皇宫中长大的公主的眼泪所感动。
当看到姬月妍的乞求之色,苏凉就知道,她猜对了。
但事情还真有些不好处理。毕竟,姬月妍和白杨尚未作出苏凉猜测的那些事。当下的事实,白杨是被忍冬找回来的,效忠端木忱,而姬月妍只是不想跟端木忱圆房。
苏凉也不能因为发现姬月妍心有所属,因为她和白杨尚未实施的私奔计划,就把他们逼上绝路。
但,帮助他们,成全他们一对苦命鸳鸯,也不是苏凉现在考虑的,她不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且她如今的立场是端木忱的心腹,不能不顾端木忱的心情和乾国皇室的颜面。
顾泠把手中的金簪扔出去,钉在了姬月妍身旁的桌子上,她被吓了一跳。
“走吧。”顾泠起身。
苏凉没再看姬月妍,握住了顾泠伸过来的手,两人一起往外走去。
门打开,就见长安站在外面,“皇上正在等两位。”
苏凉知道外面有人在听,并不意外,闻言点头,让长安带路。
姬月妍看到长安的视线透过开着的门从她身上掠过,瞬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方才若是苏凉说出白杨的名字,后果不堪设想!
稍稍冷静之后,姬月妍想到,苏凉定然猜到了,却没有提起白杨,是不是代表,她决定帮他们遮掩……
……
苏凉见到端木忱的时候,他在御花园里赏月。
长安把人带到,便低头退下了。
端木忱看向苏凉和顾泠,叫他们过去坐。
顾泠脱掉外衣,叠起来,做了个垫子,才扶着苏凉坐下。
端木忱见状轻哼,“你们是来刺激我的吗?”
自称我,说明他现在想跟苏凉和顾泠以朋友的身份聊聊。
“我怀孕了。”苏凉说着打了个哈欠。
端木忱轻咳,“忘了,你现在身子娇贵。怎么样?她交代了吗?”
长安听到苏凉跟姬月妍的对话,但尚未告诉端木忱。端木忱先问的苏凉。
如果苏凉骗端木忱的话,事后跟长安的说辞一对,他就会发现。
“皇上跟凉贵妃处得如何?”苏凉开口,却问起司徒瑶。
端木忱点头,“她没什么不好的。”
但这话也着实没多少真情实感。苏凉知道端木忱对女人的态度,并不意外。
正当苏凉斟酌着,该怎么跟端木忱说姬月妍的事情时,顾泠先开口了,“姬月妍跟白杨是恋人。”
一针见血,简单粗暴。
苏凉微微蹙眉,又很快舒展。她并未与顾泠交流过心中猜测,但也不意外她想到的顾泠也都发现了。
而顾泠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自有他的道理。
端木忱狠狠拧眉,“白杨?怪不得……怪不得他主动找朕,要进宫当侍卫!他们这是想干什么?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行苟且之事吗?”
愤怒之下,又变成了“朕”。
“不至于。”顾泠摇头,“但大概会找机会私奔。”
端木忱气得脸都绿了。他跟司徒瑶是在成亲之间见过的,他想得到司徒瑶。但对姬月妍,并无这一层的关系,今夜只是做他本该做的事,跟和亲公主圆房。
端木忱觉得他的皇帝威严和男人尊严受到了双重严重的挑衅,被姬月妍,以及白杨。
“你们……该不会是打算让朕成全他们吧?”端木忱冷哼。
顾泠摇头,“那两人,跟我们无干。”
端木忱眸光微眯,“朕若处死他们,你们也不会插手?”
顾泠再次摇头,“第一,当前的局势,炎国公主不能出事;第二,这种事不能外扬;第三,皇上应该不至于会强迫一个另有所爱的女人。”
“你什么意思?”端木忱冷声问,“朕对那个女人没兴趣,她也是朕的妃子,死也要死在宫里!”
“我的建议是,”顾泠神色淡淡,“不妨成全他们,等天下一统之后。”
听到“天下一统”四个字,端木忱面色一变,“你不是说跟他们没关系吗?若再过十年二十年才能实现天下一统呢?”
“这跟与他们有没有关系无关,我只是在说对的事。天下一统,用不了那么久。”顾泠说。
苏凉会考虑跟忍冬的感情,但顾泠没有私心,却有善意。一个身不由己的公主,一个自小被培养成细作的侍卫,想走到一起很难,顾泠只是不想成为毁灭他们人生希望的帮凶。
他虽然没看到白杨和姬月妍眉心出现黑雾,但他觉得应该做点什么,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只是因为相爱便走上绝路。
此刻端木忱心中愤怒已褪去,因为更让他在意的,是顾泠说的,“天下一统,用不了那么久”这一句。
一直以来,端木忱并没有跟苏凉和顾泠说过他想灭掉凉国和炎国,当唯一的皇帝这种话。并不是他不想,而是野心这种东西,自己知道就好,有些事情,重要的是做到,而不是说出来。
这也是顾泠头一回向端木忱表明,他会辅佐他,目的是天下一统。虽然顾泠不是这么表述的,但端木忱理解的是这个意思,他想这其中应该不会有误会。
与之相比,什么姬月妍,什么白杨,根本不值一提。端木忱也并不是真的在意所谓女人给的男人尊严,真想让姬月妍死在乾国皇宫里才觉得爽快的那种人。
对的事……端木忱想到顾泠话中的三个字,深以为然。他也一直在提醒自己,要做对的事,不要被情绪影响冲动之下做决定。
此刻,端木忱在想,杀掉姬月妍和白杨,或者拆散他们,折磨他们,对他有任何意义吗?他会得到任何好处或快感吗?答案,是否定的,他又不是心理变态。
“苏凉,”端木忱眸光幽深,“你也是那样想的?”
苏凉轻笑道,“他们肯定会觉得皇上是大好人。”
端木忱很想翻白眼,“朕不需要。”话落却笑了,“不过说实话,我很怀念之前在北安县当县官的那段日子,那种伸张正义之后,苦主的感激和尊敬,比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得到的仰望,更真实些。”
长叹一声后,端木忱站起身,“既如此,朕这回就做个好人吧。朕这辈子大概不会有什么真心相爱的人,但看着你们这些两情相悦的家伙,也觉得挺好。不过,白杨别想进宫了,先立功,就让他去南边年锦成麾下效力吧!”
“皇上仁厚。”苏凉竖起大拇指。
端木忱轻哼,“赶紧回吧,别累着朕的干儿子。”
他不说,苏凉都差点忘了,端木忱要当她孩子的义父。不过不是儿子,是女儿,但暂时还没告诉他。
……
顾泠和苏凉回到家,已经是后半夜了,两人很快就睡下了。
翌日见到忍冬,苏凉说想跟她聊聊。
先是问起跟齐峻成亲的事,忍冬神色无奈,“我只是答应跟他在一起,还没到成亲那一步,他太心急了。”
“先成亲,接着恋爱也无妨。”苏凉微笑,“等他爹回来再说吧。”
忍冬点头,听苏凉问起白杨何时回京,便说这次的任务不是太远,顺利的话约莫三五日就回来了。
“你去襄月城找他的时候,是见到他,他便跟你走了吗?”苏凉问。
忍冬愣了一下,摇头,“我见到白杨,是想立刻带他走的,但他坚持让我等两日,说还有点事情没处理完,不想给他在炎国皇宫的朋友留下麻烦。是有什么问题吗?我相信白杨不会背叛乾国的。”
“但他如今打算背叛乾国的皇帝。”苏凉在忍冬的惊诧中,讲了昨夜的事。
忍冬听完,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怎么会这样?这……皇上已经知道了?皇上不会要杀了他吧?”
苏凉摇头,“本来可能会,但顾泠给了皇上一个建议,皇上采纳了。”
忍冬闻言,神色一松,“多谢主子和姑爷!”
得知顾泠的建议和端木忱的决定,忍冬立刻点头,“如此甚好!皇上若非看主子和姑爷的面子,根本不会给他活路的。他想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也必须要为之努力!”
“等他回来,你跟他谈谈吧。”苏凉说。
“我得让他来给主子和姑爷磕头。”忍冬说。
苏凉摇头,“别了。他知道该做什么就好。此事需得保密,齐峻那边也先不要说。”
……
炎贵妃姬月妍并未被打入冷宫。因为那样做的话,需要有一个理由。而真正的原因端木忱并不想让人知道。
在端木忱娶了姬月妍的第二天夜里,他居然去了邢玉嫣那里,让司徒瑶很是不解。但得到的消息只有姬月妍身体不好。
邢玉嫣喜出望外,但端木忱只是过来看看她,没坐一会儿就又走了。他受了伤,不想让司徒瑶发现,虽然他其实跟司徒瑶在一起最舒心。
……
顾泠派人留意,并未再发现那日的灰衣老者。
这天老沐带着正儿在酒楼吃饭,正儿吃得差不多,就在扔纸飞机玩儿。
再次扔出去后,纸飞机打着旋儿,飘到了窗外。
“沐太公,小飞飞出去啦!”正儿连忙叫老沐。
老沐扔下手中的鸡腿,跑到窗边,“太公帮你去捡!”只是他正准备跳出去,却左看右看,没看到纸飞机在哪儿。
老沐抱起正儿,“小乖乖你看,小飞没了,是不是被人捡去了?”
“好吧。”正儿点点头,“那我再做一个好了!”以前玩儿的是顾泠给他做的,现在他自己会折,丢了就丢了。
“我也折一个,我们比比,看谁的飞更远!哈哈!”老沐抱着正儿转身,一老一小都折新的纸飞机去了。
酒楼不远处的巷子里,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上,灰衣老者仔细了一会儿手中的纸飞机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羊皮册,解开封皮上绑的绳子,翻开,把纸飞机夹进去,然后拿出一支炭笔,一手抱着羊皮册,一手在上面写字:“发现形似主子描述之飞机之物,此物之主与苏凉和顾泠关系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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