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一年的“主动出击”,星落岛上最大的变化是:人少了。
原先岛上随处可见的老者,个顶个都不是一般高手,这也是星落岛上的主力。而那些主力,跟着贺巍出去到乾国京城办事的,全军覆没,只剩下贺巍一个。后来跟着盛越出去设计抓顾泠的老头们,也都死在了那夜冰冷的河水中。
隐世多年,星落岛强势出山,却铩羽而归,损失不可谓不重,且还被顾泠带兵炸上门,如入无人之境般救走了所有的人质,且随即封锁了星落岛到岸上去最近的路。
岛上如今士气低迷,气氛诡异,每个人都低着头匆匆走路,再没有了曾经那派“我们生活在世外桃源,只是还没到出去的时候,只要出去,便能为所欲为”的“自信快乐”。
曾经,墨岩就是这个岛上绝对的统治者,是所有人心目中的“神”。某些绝顶高手甚至愿意成为死士,为了成就墨岩的大业,为了他们的儿孙能够逆天改命成为人上人。
但神只有被供起来的时候是最安全的,一旦被发现他也不过是个凡人,甚至只要有一次失败,崇拜便会变成质疑。
盛越在跟着贺巍穿过树林时,看到了树上吊着几具尸体,有的已经风干了,有的才刚死没多久。都是他认识的人。
贺巍在碰到第一具尸体的时候就对盛越说,“都是叛徒!想叛逃,只有这种下场!”
所谓叛逃,不过是对星落岛和墨岩的信心动摇后,某些人觉得留下没有前途没有希望,不是明智的选择,打算回到陆地上,过正常生活罢了。毕竟这里大部分男人都是高手,随便找个地方,也不至于过不下去,且至少是安全的。
以前让人留下靠的是希望和信念,如今,只能靠这些被吊死在树上的尸体——武力威慑,能控制多久,很难说。
本来贺巍带了一群人,进了城主府之后,只剩下他和盛越前去见墨岩,其他人又回到岸上巡逻了。盛越带回来的两个属下被要求留在了城主府外面等候。
经过先前的事,他们不得不认为顾泠会再带兵过来炸岛,为此已经准备好了船队,且日夜派人在周边海域巡逻,一旦发现任何不对,立刻吹响号角,岛上的船队会很快出发,前去阻拦敌人靠近。这跟顾泠和苏凉预测的别无二致。
墨岩仍在禁地里,他的住处就在这里面。
虽然是冬季,岛上依旧繁花似锦,只看环境,说是世外桃源也没错,但让见识过外面广阔世界的人甘心一辈子留在岛上,日复一日过着同样的生活,根本不可能。这里的人甘愿隐居的目的,是为了蛰伏等待合适的时机杀出去。
“盛越,老夫好意提醒你,现在主子心情不佳,你最好想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贺巍压低声音,目光暗含威胁。他曾经炸了自己,半边脸上都是伤疤,也没戴面具。
盛越的视线落在贺巍的伤疤上,微微点头,“多谢贺老提醒。”
进了墨岩的院子,一株大榕树枝繁叶茂,遮住了整个院子的阳光,给红墙蒙上了大片的阴影。
褐衣白发的墨岩就静静地坐在阴影之中,全身只有手指在动:他在跟自己对弈。
清风吹来,一片树叶打着旋儿落在了棋盘上,被墨岩的手指触碰到后,便顷刻消失不见,而墨岩把棋子放在了树叶消失的地方,棋盘上依旧干干净净。
盛越和贺巍都知道,那片树叶是被墨岩的法宝收走了。这也是墨岩最大的本事:能让任何东西消失。
对此,墨岩并没有瞒着贺巍和盛越这两个心腹属下,展示“神迹”也是为了征服他们,让他们敬畏,忠诚。
墨岩说过,这法宝跟他是一体的,除了他,别人用不了。
这一点是真是假,犹未可知,但足以让贺巍和盛越不敢轻举妄动。
“主子,盛越回来了。”贺巍恭声禀报。
墨岩这才抬头看过来,目光落在盛越身上,带着几分沧桑,还有几分寒意。
盛越单膝跪地,敛了眼眸,沉声说,“属下无能,未能完成任务。”
贺巍才提醒过盛越小心说话,此时却忍不住开口,“你还是解释一下跟你出门的长老为何都没回来,你带回来的生人是哪儿来的吧。”
盛越便说了那次抓顾泠的经过:顾泠早有防备,让裘靖假扮他,将计就计,而他在半路截杀。
“属下的手,就是那天夜里被顾泠砍断的。”盛越抬起右臂,没有小臂和手,只有从肘关节处垂落下去的袖管。
“那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之后你为何一直不回来?”贺巍冷声问。
“属下那次受了重伤,且只剩下一个人,便想寻个地方养好伤,再想办法继续未完成的任务。”盛越说,“属下去了北边,方便行事,并未料到顾泠带兵来岛上救人。”
“你去北边干什么用了这么久?别告诉我们只是招揽了两个属下。”贺巍冷哼。
“那两个本是燕云楼的杀手。因燕云楼内斗,杀手都各自卷着钱财跑了。那两个碰上我之后,选择归顺星落岛。”盛越说。
贺巍轻嗤,“这么简单?他们既然有钱有武功,为什么还要追随你一个残废?”
盛越神色淡淡,“他们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只是不再信任燕十八,但根本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难道贺老觉得星落岛不配他们效忠吗?”
贺巍面色一变,“你胡说什么?”
盛越并未理会,接着说道,“属下养好伤,就去了京城,先是抓了端木忱的女儿,后又抓了林舒志的长孙,逼迫顾泠就范,但都失败了。”
“你手里抓着小孩子,怎么可能失败?”贺巍再次质疑。
盛越微叹,“想把顾泠带走,没那么容易。”说着又抬了一下自己的右臂,“我差点丢了性命。”
“就这些?你一事无成,口口声声说顾泠太厉害了,但你残了却又次次能从他手中脱身,我怎么觉得没这么简单呢?”贺巍说着便有些阴阳怪气了。
结果却见盛越点头,“是的,还有一件事。”
贺巍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就听盛越说,“最后一次,其实我被顾泠抓了,我本以为必死无疑,谁知没几天他又把我放了。”
贺巍眸光一凝,拔剑架在了盛越脖子上,“既如此,你说的每个字,都不可信!”
墨岩面色始终未改,没有喝止贺巍,也没有让他做什么。
盛越便接着说下去,“顾泠放了我,是让我给主子带一个口信。”
“不管是什么口信,定然是陷阱,假的!”贺巍有些慌了。因为他知道那是什么,一定是关于苏凉的身世,而这件事是他蓄意隐瞒了墨岩的。
墨岩冰冷的视线从贺巍脸上扫过,终于开口,“说下去。”
盛越垂着头说,“顾泠让属下回来,告知主子,他的妻子苏凉是主子的外孙女,他们夫妻约主子明年三月初一在迦叶城往东二十里的海上会面。”
贺巍面色一僵!他之前不担心盛越把苏凉的身世说出来,因为关于此事,两人是共谋,但没想到盛越到底还是说了。
墨岩只要派人去查看苏凉的长相就知道了,当下再否认,已没有任何意义。
墨岩面色狠狠一沉,眸光如刀剑般射向了贺巍。不用盛越再说,贺巍之前的表现,已经说明他早知此事,但蓄意隐瞒。
贺巍手中的长剑掉落在地,他也在盛越身旁跪了下来,“主子恕罪。属下那次去乾国京城,便已怀疑此事,但无法确定,认为应是巧合,怕节外生枝,被苏凉和顾泠利用,因此并未声张。”
墨岩看向盛越,“你也早知道?”
盛越点头,“是那天夜里在玄北城外,闵柔告知的。属下并不知道主子女儿的事,因此不敢轻信闵柔的言辞。贺老说那不可能是真的,属下便听信他所言,没有对此事多言语。”
贺巍一听就怒了,“混账!你知道那是真的,为了你的利益才隐瞒主子!”
盛越面色平静地看向贺巍,“方才贺老言称认为那是假的才没说,我只是顺着贺老的话说,认为自己那天夜里对于贺老的意思有所误解。既如此,看来贺老早知是真的。”
贺巍面色一僵,发现被盛越套路了。他太冲动,口不择言,其实顺着盛越的话说,一口咬定他认为苏凉的长相跟墨岩女儿相似只是巧合,不想节外生枝,会好一点……
墨岩捡起地上的剑,指向了贺巍,语气低沉,“这就是你们的忠心?”
贺巍想起最近不断有叛逃的人,最后都被吊死在树上,不由出了一头的冷汗,“主子恕罪!属下只是觉得,那苏凉哪怕知道自己是主子的外孙女,与主子相认,也只会坏了主子的大事,根本不可能跟主子是一路的!属下斗胆隐瞒,但一切都是为了主子好啊!当年主子亲口说过,小姐走了就让她走了,只当从来没有过那个女儿!主子想回去,知道有个外孙女有什么好处?不如无牵无挂来得轻松!”
“该如何决定,是我的事。”墨岩话落,剑起剑落,贺巍惨叫一声,他的一只耳朵被墨岩削掉了。
染血的剑指向盛越,盛越没动,也没求饶,就听墨岩冷声问,“顾泠是否真能未卜先知?”
盛越回答,“属下问过,他否认了,但之前的事,属下认为他定有某些特殊能力,可能不是所有事都能预料到。”
“苏,凉。”墨岩苍老的眼眸眯了起来,“她当真是本尊的外孙女?她的父亲,真是苏远舟的儿子吗?”
“属下查过,目前看来,是这样的。苏凉的父亲苏泓照是个做药材生意的商人,在那之前还考取过进士功名,据说也会些功夫,他头脑活泛,人很聪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盛越说,“关于苏泓照的夫人,已查不到什么,只知道是他外出救下的孤女。他们夫妻的死因,是所雇佣的镖师跟强盗合谋劫财害命。苏凉是被一个镖师藏起来,才躲过一劫被官府找到。那人后来想脱离团伙洗手不干,被杀了。其他人据说分赃不均引发内斗,大部分都死了,活着的藏起来了。”
贺巍的手颤了一下。盛越查到的是事实,但其实那伙镖师和强盗背后还有人,就是贺巍。贺巍没有亲自出面,但他出了大价钱,足够那些镖师铤而走险。贺巍后来找到人,都给灭口了。如今想查到他头上,也不可能。
“你先回去。”墨岩对贺巍说。
“是。”贺巍捡起地上血淋淋的耳朵,接过墨岩递来的长剑,又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盛越,便转身离开了。他跟盛越合谋隐瞒,结果他被切了一只耳朵,盛越却什么事都没有?离开院子前,贺巍看到盛越站起身,坐在了墨岩对面,两人似乎要对弈……他眸光倏然一寒,加快脚步离开了。
“当年小姐的死,是否跟岛上有关,属下没查到,不敢妄言。”盛越说。这就差直接指着贺巍的鼻子说,墨岩的女儿就是他杀的了。
墨岩却没有再提起那个女儿,收了棋子,开始重新摆,问了盛越一个问题,“你想要什么?”
贺巍想要天下,想要子子孙孙世代尊荣。
盛越面色平静,“属下想追随主子的脚步,到另外一个世界看看。”他曾经就是这么说的。
“你觉得苏凉若是得知那个世界,她会想去吗?”贺巍问盛越。
盛越摇头,“据属下对她的了解,不会。她是个重感情的人,她在乎的人都在这边,且还有了孩子。”
“假如顾泠已经去了呢?”墨岩问。
盛越凝眸,思索片刻之后微微点头,“如果顾泠去了,确定是安全的,苏凉或许会选择带着孩子追过去。他们夫妻感情深厚,不会接受天各一方的。”
墨岩长叹一声,“那你觉得,顾泠真能去那边吗?”
盛越点头,“试过才知道。”
“顾泠,的确是本尊最大的敌人,也是本尊等了一辈子的机会。本尊觉得,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能做到,那就一定是他。”墨岩眸光微眯,唇角突然浮现出笑容来,但那张仿佛木雕般冷硬的脸却依旧没有半分温度,“他居然是本尊的外孙女婿,既有这样的缘分,本尊接下来会好好招呼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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