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满山端屋一盆水,先用皂胰子洗脸洗脖子,抠抠手指盖,再借着那皂胰子水洗脚。

    天天晚上洗,干净。

    至少比炕上那几位干净。

    但是他属于被迫的,和小豆成亲这段日子被管出来了。

    看到大姐夫仍在抓耳挠腮,满山问:“姐夫,非得起个酒名吗?”

    朱兴德扭头看向他,不答反问:“你想啊,人家问你卖啥酒,你说我卖酒。是,卖啥酒啊?就酒。”

    满意略一琢磨,可不是,真得弄个名。

    建议道:“要不然,叫玉米酒?”

    朱兴德无语地斜睨满山一眼,你咋不叫玉米高粱麦麸子老菊花酒,将咱家配方直接告诉人家得了呗。

    六子想了想:“哥,我倒是想到一个好名。”

    “啥名。”

    “叫夜来香啊?就咱家酒,叫这个真行,晚上都有酒香味儿。我刚才查看仓房门关没关严闻到了。夜里香,夜里都来香,就不用说白日了。你看这名咋样?带劲不。”

    朱兴德从炕上爬起来,蹬六子一脚,将六子蹬歪了:“带劲个屁。城里人将屎尿叫夜香,倒夜香。”

    六子:啥?

    屎尿就屎尿,怎还能和香味儿扯上呢。

    二柱子也说:“城里人真能扒瞎。”

    睁眼睛说瞎话,愣说屎尿香。

    那么香别倒啊,留家闻呗。

    朱兴德看眼这仨人,越看这三张丑脸越没有灵感。拿着他的小本子再次下炕,找到小稻和甜水。

    “来,闺女,让爹仔细瞅瞅,我看你长开点儿没。”

    甜水一点儿不配合,躲开朱兴德抓她的手,总想试图捅捅炕上的袋子,想知道里面装的是啥。

    搞得朱兴德还要管孩子:“别碰,那是粮食,你就不能消停的?比小子还淘。”

    “粮食怎么放在炕柜上面?柜里是放衣裳的,这屋是睡觉的。屋不屋,仓不仓。”

    “哎呀?狗不嫌家贫,你还嫌弃咱家屋不屋仓不仓了,人不大,事儿挺多。咱家不是没处放了嘛?你往后再不可以靠炕柜蹬腿耍活驴了,听见没?你要是还像以前似的,说来脾气就来脾气,你这么一靠,看上面的粮食哗啦啦掉下来砸到你。”

    朱兴德一把抓过女儿,强硬地让甜水坐在他面前。

    然后他就像看稀奇物似的。

    一会儿瞟眼坐在屋地中间扒玉米粒的媳妇,那乌压压的黑发应着小脸白净的恨不得掐两把。

    他媳妇最近还胖了点儿,越来越有富态样,一看就旺他。

    一会儿又瞅眼甜水。

    他的闺女,他生的,小模样稀罕死个人。

    这娘俩让人看一眼心情都好。

    “看我闺女,长得比他娘还带劲儿,长得真像我。”

    甜水坐在朱兴德面前,本在低头玩手里的蚂蚱笼子,闻言惊愕地看向她爹:“什么?爹,是真的吗?我才不要像你。”

    “……像我咋啦!”

    “那多不好看啊,我要像我娘。”

    小稻停下手里活,噗嗤一下笑了。

    朱兴德气的夹着小本就走了。

    再待下去,他怕是会揍孩子。

    不但一点儿灵感没找到,而且还生一肚子气。

    秀花进屋问小稻:“笑什么呢。”

    小稻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本是想取酒名,说是看着他闺女能洗洗眼,想起的词也能好听些,结果被他闺女气走了。”

    秀花却没跟着乐,相反倒忽然叹息一声。

    不用问也能猜到,大外孙女婿指定是上火了。

    咱们这些人在家酿酒,再累无非就是身体累,多干一会儿少干一会儿的事。

    累大劲儿了,大不了往炕上一躺,一觉就能睡到第二日。

    德子行吗?

    德子带酒出门,就不提一路操心身体累的事儿了,只说要是卖不出去,他咋办。

    在外地,连个亲属没有,啥帮手都没有,两眼一摸黑。

    住一天店就是一天钱,晚一日卖酒,就会多出一天吃喝拉撒的花项。

    咱家卖的又是酒,金贵物,还不能随便找个大车店就歇脚。

    以上这些,她能想到的难处,以她对德子的了解,就那么个操心命的性情,估么也早就想到了。

    甚至只会比她想的更多。

    比方说,随着酒越酿越多,那孩子会琢磨,这要是一坛子都没卖出去,回来怎么面对家里人。

    又是个要脸的性子。

    白天帮家里张罗这张罗那,好像表现的挺轻松。

    话说回来,就家里这些人,包括她都没卖过酒,不懂这方面的事儿,和她们商量也没用不是。

    所以说,到了夜里,大德子那孩子快要愁的睡不着觉了。

    越是离出发日近,越是容易睡不着。

    你看,只琢磨个酒名,咱家德子都能心理负担极重,是担忧想不出好词吗?不,是怕酒卖不出去。

    秀花冲外头喊道:“女婿啊?把那石杵给我拿进来。”

    左撇子在外面应了一声:“知道啦。”

    小稻问秀花:“外婆,大晚上的,要石杵干啥。您说,我来弄。”

    外婆这几日酿酒,扒玉米粒扒的手肿,为接酒手腕也浮肿,到现在还没有消下去。

    小稻想着她来干,外婆只要吩咐就行。

    秀花摆摆手:“不用,我也不干,劝让你爹干。我让他将小米磨成面,再杵杵。”

    “啊?小米?”小稻头一回听说要将小米磨面,这是要做什么。

    “做饼子,给你男人还有你小妹夫他们,赶明儿带着路上吃。我先将面粉预备出来。”

    主要是给德子带。

    那种用小米面和细白面摊出的饼软乎的。

    秀花有一阵不是想要自卖自身吗?

    在人伢子和她一拨里的婆子里,有一位以前在大宅子里伺候,那家犯事儿了,然后那婆子只能将自己再卖一遍。

    和她挺有话聊的。

    那婆子曾和她说过,一定要想办法去大宅子,当末等婆子都比去小地主家强,差别太大了。

    就比方说,大富大贵之家,赶路不像咱老百姓吃干巴饼子,那干吧饼子,噎得人打嗝还直掉渣。

    说人家大富大贵之家主子吃糕点,然后连陪同的婆子丫鬟吃的也可好了。就吃这种小米面和白面摊出来的饼子,还用鸡蛋和面,放一点点糖,吃起来口感又甜软又细发。

    秀花就记下了。

    她打算赶明儿给朱兴德多摊一些这样的饼子带上,免得咱家德子万一上火,嗓子咽不下别的吃食。

    她做外婆的,能做的也就是这个了。

    ……

    与此同时,朱兴德来到小妹夫门前。

    他确实如外婆所猜测的那般,心理有些压力,不得不打扰了。

    想着,起个好名吧,只要能对酒好,能顺利卖出去,他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会放过。

    从酒名到酒坛子,他要开始研究这些了。

    朱兴德正要敲门,里面的说话声传了出来。

    他小姨子小麦问罗峻熙:“夫君,你的书是不是全看完啦?我看你翻的都卷边儿了。”

    他小妹夫说:“是。”

    “那要不要回家取一趟?”

    “不用,家里也没什么了。考秀才,看这些就够用。”

    然后小姨子打听,考秀才看这些,那之后考举人呢。

    小妹夫迟疑地声音传出来:“那就要买了,家里一本没有……”

    解释了一通,甭管小麦听没听懂,反正朱兴德站在门外却是听懂了。

    考举人的书,是贵书,有些甚至是藏书,即便去书院想借书都借不出来。

    另外,考举人涉及的方面就广了,答的题会有:假如你是官员遇到什么情况需要怎么安排,最费钱的书籍、最值得参考是邸报。

    邸报是抄发皇帝谕旨和臣僚奏议的抄本,县里书坊没有卖的,府城才有卖,还是指定的一家。

    你想啊,能弄到这种内容做抄本卖,这都属于官方开的书坊了,上面的主子备不住是哪位王爷呢。

    而这样的抄本,由于难得,卖的极贵。考举人考进士却离不开。

    其实里面的小麦也听懂了。她最近陪罗峻熙念书,对科举的事比以前了解得多。

    小麦没吱声,是因为她在思虑:

    如若邸报很贵,再加上考举人的书籍也很贵,想必婆婆到时虽然会给夫君银钱,但是后面总会跟着一声:“唉。”

    遇到情绪急躁时,婆母甚至还会抓着她夫君不停嘱咐:“你算算我都给你花多少银钱了,你可千千万万要考上啊。”

    以前买秀才书籍的时候就这样。

    很难想象,往后再朝上考,一本书要是再贵上几倍,婆婆会絮叨成什么样。

    她和夫君要是自个有银钱就好了。

    罗峻熙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

    “娘子,你是不是愁早了?我还没有考秀才。等我考下秀才,我们手头就能松快不少。你不知晓,昨晚大姐夫和二姐夫给家里掏银钱那阵,我这心里……我眼下倒盼着早些下场。早些下场,要是能考下来,下次家里再有什么事需要凑钱,我也能添一些,而不至于站旁边瞅着。”

    罗峻熙的声音里有笑意、有宽慰,可朱兴德怎么听怎么觉得有点儿心酸。

    人家那大宅子里的考生,家里只犯愁孩子是不是块读书的料。

    追着撵着打着,豁出去一切为参加科举的孩子提供近便。只要能考上,恨不得啥都给你。

    而咱家呢,有个读书的好苗子,却是在犯愁别的。

    听听这俩小的聊的,还没等考下秀才就先发愁考举人的书籍银钱,且都这样了,仍惦记要给家里一些贴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门开了。

    小麦有些吃惊:“大姐夫?”

    朱兴德立马换上笑脸:“啊,我正要敲门。那啥,小妹夫还在看书没?我和他说会儿话。”

    “没,他正好歇歇脑子呢,大姐夫,你快进来。”

    朱兴德将门关好,摆摆手示意小妹夫坐。

    不用倒水不用忙别的。

    他家稀饭儿永远是这样。

    甭管是他还是满山进来,小妹夫会立马站起身。就更不用说见到家里的长辈们了。

    “我寻思问问你,你咋不招野猪了?”

    朱兴德怕小妹夫跟着着急,补了句:“咱家不至于非挣那份猎野猪的钱,我是纳闷,明明没到日子,却消停好几日了。你搞清楚它为啥不来没?搞清楚了,下次再这样,心里不就能有底儿了嘛。”

    罗峻熙穿着家常破破烂烂的衣裳:“我没想清楚。”

    反正是不来了,难道寒山上没有野猪了?

    再加上外面下雨,野猪有可能也不愿意折腾。

    朱兴德点点头:“那行吧,想不明白也没事儿。我明儿一早去买酒坛子,会让你二姐夫、你二柱哥和六子哥留家陪你,感觉不对劲儿就出去喊你二姐夫。别慌。”

    “不用吧,大姐夫,你带个人走吧。这些天下雨,路上稀泞,你一人赶车,我不放心。万一车轱辘陷入泥里,你自己一人,拽都拽不出来。”

    朱兴德摆手拒绝:

    “咱家不进货那么多,我一人就行。

    另外,我已经和外婆、和爹娘他们商量完了。你已经去书院晚了,就别差再等几天啦。

    你等等我。

    我出去卖酒,拉一车酒,再拉着你,我们这一路就给你送到书院了。

    到时我们在外头等你,你该进去给先生送礼就送,要谢四位先生是不是?家里正好再给你添四坛子酒。

    咱们将先生们答对乐呵的,然后再送你去府城。

    看看到了那里,不行赁个院子。一方面是陪你科举,一方面卖酒去府城那种大地方,估摸销路好一些。”

    朱兴德掐算一下日子。

    反正甭管咋样,要先护送小妹夫回一趟书院。

    这关系到书院要给出具一个什么联名保书。

    不是说,你到了府城就能报到进场科举的,需要有手续。

    手续都在书院呢。

    朱兴德又嘱咐道:“谢师去晚了,晚的还不是三天五天,你就需要和先生们好好解释解释了。家里有事,又赶上大雨,咱家这里穷乡僻壤的,一脚一稀泥,你将难处说一说,别抹不开脸。自己都不解释,能指望谁理解你?”

    虽然,要依他最真实的想法,解释出花儿来,不如礼重。

    礼物要是到位,说句不好听的,你人不去专门拜谢都行。

    你要是空手呢,即便天天在跟前儿当孝子贤孙伺候着,对方备不住也说你忘本,说你不诚心谢师。

    毕竟人家先生们指望啥发家呢,不就指望书院学生出息后的谢礼嘛。还真当指望拿那点儿月月的俸禄?

    就算先生人品高德,还有师母啊,师母最知晓柴米油盐贵。他要是给人当师母,他就稀罕给送贵礼的孩子。

    当然了,这也有可能是他小人心,瞎猜八道。备不住有些师母真就品德高尚。

    但总之:“到了县里,咱看看情况,我和你一块置办谢礼,不行再添点儿吧。考都考上了,也确实感谢他们这些年对你传道授业解惑,不差那一哆嗦了。以免过些年,你做了官员,背后再传出风评说你这人抠。人家到时可不管咱家当初有没有难处,人家就说你抠。”

    罗峻熙笑的眼睛眯起来:

    “好,听大姐夫的,我会和先生们解释。送完谢礼,再随大姐夫一起去府城。这样的安排极好,我也能放心些。临下场那些天,野猪一个月终是满了,到时大姐夫安心出去卖酒,我在赁的院落里看书,正好还能守着剩下的酒。”还能给大姐夫们做做饭之类的。

    “你放心我什么,不就府城吗?我还能走丢是怎么的。别看我没去过,和镇上能有啥区别,不就是大一些。”

    “是,大姐夫说的极对。”

    “……也不一定极对,你少忽悠我。行了,别说没用的了,咱家酒,你给想个好名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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