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座落在一条安静小巷里的宅院已经十余年没人住了。

    范闲带着我去到那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地方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直到他带着我翻过了院墙,落入种了车厘子树的院中时,我才想起之前他在这给我摘过鬓花。

    这个时节,树上的花早就落得一干二净了,当时范闲还将最后的都装一篮子给我送来了。

    但更让我惊喜的是,现在那棵依傍着院墙生的车厘子树上结满了如红珊瑚一般的车厘子。

    无人居住的宅院覆满了薄绿的青苔,院墙高竖,古褐的木屋和灰墙上爬着常年被雨水侵蚀的裂缝,泛着淡淡的潮意,细嗅一下,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

    那棵车厘子树自然也无人打理,枝条乱生,繁叶杂多。

    但范闲两三下就爬了上去,说要给我摘这些车厘子吃。

    我奇怪于他为何这般做,他就已经将一串车厘子往下扔来了,还低下头来看我“之前看你一直看这棵树,我猜你爱吃这个。”

    我惊讶极了,因为范闲说中了。

    我真的很喜欢吃车厘子,但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就连南衣也是。

    这会,天空不知何时又低灰了下来,浓云压着瓦檐,细碎的光凿破云隙从云端之上落下来,将那些一颗颗缀在枝叶中的车厘子衬得红彤彤的。

    我拿着范闲扔来的果子,安静了半晌,才道“我也要上去。”

    语毕,我将裙角掖起来,很快就爬上了树去。

    我坐在范闲身边,他给我摘,我就吃。

    结果他问“你不怕这车厘子不干净吗?可以摘了回家洗洗再吃。”

    我晃了晃悬空的脚丫,摇了摇头,眼圈发红道“我不怕,我喜欢。”

    他被我晕红的眼角吓到了,以为我是吃了这些车厘子不舒服了,但我只是捧着它们轻声道“好久没人给我爬树摘车厘子吃了……”

    闻言,他也安静下来了。

    我边吃边道“我以前有两个朋友,还有个哥哥。”

    范闲一愣“顾家不是就你一独女吗?”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就着涌上心头的酸楚继续道“我以前,有咳喘之症,大家都护着我,什么事都不让我做,也一直不让我出门,可是我想去玩,真的很想玩,那个时候,我阿兄,还有我两个朋友就带着我偷偷去摘车厘子吃,我阿兄教我爬树,我爬得可好了,老高老高的,每次都摘最上边的,只不过他们现在都不在我身边了……”

    说到这,我转头看着他,轻轻地笑“所以谢谢你,范闲。”

    他抿嘴笑了一下,没有多问,只是温声道“你喜欢的话我以后每年都给你摘。”

    我笑着点了点头,就见他一边攀着树枝,一边将车厘子扔进了嘴里,于是我也问“你不怕不干净吗?”

    “不怕。”范闲笑得心定神闲“饶是它有毒,也毒不倒我。”

    我被他逗笑了,同他一起吃,一边问“甜吗?”

    “甜。”他说。

    我也不和他气了,指着最高的枝桠道“我要那串最高的。”

    “好。”他依我,攀着枝杆伸手就是一抓,将那串最高的车厘子如糖果一般捧到我面前来。

    我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他没说什么,就安静地为我摘车厘子。

    等到我们吃饱了要离开的时候,范闲率先跳了下去,我不等他开口自己就先笑着道“你要接住我!”

    他点了点头,站在树下微微仰起头朝我张开了双臂,见此,我笑着一跃而下,须臾间,我感觉到自己好似飞鸟一样高高地飞起来了。

    远方的山际一览无余,浓云之下,我艳红的裙裾也在恣意地飘飞,很快就连着硕硕的红果子一起被下边的人抱了个满怀。

    我在他怀中朗朗地笑出声来,恍神中,觉得心间辽阔得不可思议。

    回家途中,还发生了一件事。

    我看到一个孩子快被一辆失了控制的摊车撞伤,我那一瞬间想都没想就扑过去将其护在了怀里,对此,及时稳住了车的范闲对我的行为感到惊险。

    他说“人看着小,心却挺大的啊,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这不有你吗?平时也有南衣护我。”我答得理所当然,见他还想说什么就赶紧转移话题,和他约好不久后一起去湖中采莲藕,他给我撑船,我来采,南衣负责吃。

    他一下子就笑了,说好。

    然而,我失约了。

    因为我当天回家的时候,接到了一封来自京都的信。

    信中写到我阿爹在上京染了重病,病症之重,让他这些天连朝堂都去不了了。

    虽然身边有亲信和下人照顾,但我娘去的早,他也没再续,我爹又只有我一个女儿,这会我跟着爷爷来了澹州,他身边到底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爷爷知道了这事后心中十分挂念,寥寥的书信缓不来我们的忧愁之苦。

    可他年纪大了,又有官务在身,一时来回跑可经不起折腾,所以经过我们深思熟虑地商讨,我决定回京都看望我爹爹。

    作出这个决定后,爷爷雷厉风行地为我安排了出行的事宜。

    南衣自然是随着我走的,有他在,我爷爷也十分放心。

    去京都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十来天左右,但这一去估计最少也得两三个月才可能回来了。

    所以临走前,我惦记范闲,就跑去与他告别,可惜的是他当时不在府中,我找不着人,恰好时间又紧,我便只能托他家的管事告知他我的去意。

    途中我还偶然路过那条开了铺子的小巷,在巷外看到那位名为五竹的黑衣人立在门边,好像在发呆。

    我就朝他挥手打了个招呼“五竹叔,我要走了,去京都,如果你遇上范闲了就和他说一声!”

    黑衣人循声看来,但没说任何话。

    结果等到了我收拾东西坐上马车启程了,都没见到范闲的影子。

    我不免有些失望。

    在我们的马车即将行出澹州边境的那片竹林时,我抬手掀起了窗口的竹帘,马轿内立即倾泻进一片刺眼的光。

    我微微眯了眯眸子,下意识避开了那片轻跃而入的光亮。

    耳边马蹄声哒哒哒地响,晃白的日光中,一袭天水之青的南衣头顶纱笠,攥着缰绳骑着马跟在我身边,我一抬窗就能看见他,这让我十分安心。

    南衣不愿进马车里,虽然这样会轻松些。

    但用他的话来说,他在马车外能更好地观察周围的动向,从而更好地保护我。

    此时已是夏季,天空大多时候都是碧蓝的,浮云渐少,风吹起来纤尘不染。

    澹州的阳光比早春的时候烈了些许,但到底还是温暖柔和的,照拂得远岱山间都似是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氤氲雾霭。

    窗外尽是高耸的青竹翠叶,南衣骑着马的纤瘦身姿被轻风与飘零的竹叶迤逦成一道如青墨画般的风景,我将双手交叠在窗沿边上,眨巴着眼睛瞅他。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侧过头来看我,恰逢稍大的一阵风吹过,他的轻纱随风微微撩起。

    霎时,有温热的阳光游走于他的面容上,他的脸好似模糊成了缭绕的云烟。

    恍惚间,我看到他似是轻轻笑了一下。

    可是不等我看定,他就别过头去了,与此同时,他随手往旁边一抓,就将一根草叶子含在了嘴边玩。

    我被他难得的玩心逗笑了,不经意间抬头时看到了一片日光的穹顶。

    身处竹林,当抬头向上望时,总觉得天变得非常高。

    六月初的夏天,光影斑驳,翠绿的竹林间,连阳光好似都成了陪衬,四周一片通彻明亮,赶马之人的身影好像也被染得朦胧了。

    这样的画面让我想起初到澹州的那天,我们也是这样经过这片竹林的。

    当时我撑着一把油纸伞在林里迷了路,抬头时只见林影晃悠,落叶窸窸窣窣地落在了我的伞面上。

    可在我迷茫之际,有人如风一般掠过竹间,我仰头望去时,却被如雾般的光眩晕了眼,不禁抬手挡在眼前。

    然而,透过指缝,我在那片浮光掠影中却捕捉到了一袭飘逸的白衣与墨发。

    那人吹着调子轻浮的哨,如点在了飘落的竹叶上一样,引领我一步又一步地走回了车队。

    可是我却始终没能看清对方的面容。

    现在想来,我依旧觉得可惜。

    我这么想着时,突然察觉到脸上传来了一丝凉意。

    耳边传来南衣低沉的声音“下雨了……”

    我抬头一看,却见阳光依旧,可是光线明媚的竹林,已然是细雨飘飘,斑驳的光晕在竹隙间游走,尘埃浮动,翠绿的竹林间也因此宛若蒙上了一层暖色的雾霭。

    原来是夏季的太阳雨。

    我伸出手去接那微凉的雨丝,这时,我突然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那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后方传来,在这林间如雾般缥缈,让人听不真切。

    起初我以为是听错了,可细听,才发现真有人在叫我。

    一瞬间心中的迷雾好像被惊穿,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我不顾外边飘着细雨就探出窗去望。

    眼帘中飘飘的细雨好似被放慢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镀着微光,其中,一袭白衣的少年连同竹景光屑一起跃入了我的瞳孔。

    他追着我们的马车喊“朝阳!”

    “顾朝阳!”

    这是我的名字。

    他歇嘶底里地喊“你一定要回来!不然,我就去找你!天涯海角,我范闲都一定会去找你。”

    我愣愣地呆在了窗边,恍惚间,范闲一身白衣的样子与记忆中那抹朦胧而轻跃的影子重合在了一起。

    我不禁瞪大眼,微笑地喃语道“原来是你啊……”

    “范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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