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那天去完醉仙居后,范闲那事我爹也知道了,他还从我爷爷的书信中得知我先前在澹州与范闲结识,于是那几天没少叮嘱我以后不准与他来往。

    我闷闷应下,时不时就去瞄一眼南衣,试图知道他的想法。

    南衣对此倒没什么反应,如同往常,只知道沉默地护着我闯南走北。

    但我却因此从他那里获得了几分安心感。

    于是,我有段时间刻意没去想范闲的事了。

    一是想了也改变不了啥,二是想多了只能给自己平添郁闷与担忧。

    但有时候吧,你越不去想,人还真就一直找上门来。

    不过这人不是范闲,而是他的妹妹,范若若。

    这天我领着南衣去茶肆听人说书。

    为了不惹人注目或被人说嫌话,我还特地包了二楼的一间小台阁,就坐在栏前边嗑瓜子边听楼下的说书先生讲得唾沫横飞。

    说书先生讲的是蔷薇皇帝与蔷薇公主的故事。

    传说中,蔷薇皇帝是一代开国明君,他是世间数一数二的英雄,而蔷薇公主艳绝四方,与蔷薇皇帝一起长大,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蔷薇公主一生最大心愿是看到蔷薇皇帝能登上皇位。

    可是有一年,在蔷薇公主快要死的时候,蔷薇皇帝被挡在阳关之外,而蔷薇公主被关在阳关之内,为此,他不顾生死攻打阳关,最后蔷薇皇帝站在了阳关城头,城下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他最终当上了皇帝,但是蔷薇公主却再也看不到了。注

    故事正讲到精彩处的时候,小二突然跑进来悄声告诉我外边有人找。

    我正听到兴头上,被打断难免不高兴,可是小二说找的人有些来头,我就转头一看——见那站在外边的人明眸皓齿,一头柔软的长发和浅色的衣裙衬得其主人美不胜收,可不就是户部尚书的千金范若若吗?

    要说京都的世家官宦子女,就算不深交,但总是认识一二的,更何况是人称“京都第一才女”的范家小姐呢。

    注意到我在看她,站在台阁外的美人儿便透过镂空的壁柩对我温婉一笑,还出声来唤我“顾姐姐。”

    这声“姐姐”叫得我骨头一酥,感觉都甜到心坎里了,我便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坐,一边笑道“范小姐,我与你一般年纪,又是同辈,你这声姐姐我实在担不起。”

    谁知已然坐下的范若若倾身而来,隔着小方黑漆木桌就朝我弯着唇甜甜地笑“那我可以叫你朝阳吗?不介意的话,你也可以直接叫我若若。”

    我一惊,杏目瞪圆,心想这范家的人都这么自来熟吗?

    可是细想一下,在这之前范若若与我基本没有交集,我不学无术,性情欢脱,人家饱读诗书,才气无双,我们的差距就是这么大,所以平日里八杆子都打不到一起。

    今天她突然来结识我,我猜是与范闲有关。

    但我没多大把握,因为她是范家嫡女,范大人明媒正娶的正室的大女儿,若要说她与范闲关系多好,那还真叫人不太敢相信。

    可除此还外,好像也没别的原因了。

    思及此,我也不急着问她来者何意,反倒将目光落在她身后站着的一个少年身上“这位是?”

    范若若抬头看了那位少年一眼“这是家弟,范思辙。”

    只见范府的二少爷一张圆圆软软的脸蛋,连束起的发丝都带着一丝凌乱,身形还未完全拔高的少年像个半大的孩子一样,偏头来扯着有些憨的笑容朝我打招呼“你好。”

    然后他微微弯下腰,凑到范若若耳边,小心翼翼地开口“姐,没椅子坐了……”

    我听到他这话,看了周围一眼,这才发现这小台阁上只绕桌配了三张椅子,一张我坐了,一张范若若坐了,最后一张则是南衣在。

    范思辙自然不会打我和范若若的主意,所以他的目光一直在南衣身上绕,可南衣视若无睹,我也不想让南衣受委屈。

    但是人家毕竟是范家的二少爷,我总不能拂了人家脸面,于是我招来小二,想让他去拿多一张椅子来,可是范若若却轻柔一笑“不用,让他站会,本来就是我们突然过来的,希望朝阳你不介意才是。”

    闻言,小圆脸的小少爷瞪圆眼睛,表情和语气既幽怨又郁闷“姐?”

    但范若若没有理他。

    人家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介意不起来了。

    但最终我还是招来小二多加了一张椅子。

    因为那小少年看着怪委屈的,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嘴扁得像小鸭子似的,还怪可爱的。

    等到范思辙坐下了,楼下的故事正好讲到尾声“只见远处天光破旧,城下血流千里,那战得一身是血的蔷薇皇帝历经千难万险终于走上了阳关的城门,将被鲜血染红的旗帜插在了城墙之上,猎猎风声之中,军旗恣意飘扬,象征着胤朝的统一,眼前是千秋万业,大好山河,可是蔷薇皇帝的身后,却是那孤身一人、寂然死去的蔷薇公主……”

    当说书先生语气悲恸地落下最后一个字时,我心中激动,竟雀跃地鼓起掌来“好!这个结局太好了!”

    闻言,楼下的人全都看上来,他们脸上犹带愁色,一个个的拿眼睛瞪我,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我在他们的目光中讪讪坐下,转头一看,范家姐弟也是一脸错愕地来看我,对此,我眨了眨眼,笑意盈盈“怎么了?

    这次反倒是范思辙先开了口,许是我方才没让南衣给他让位憋了点气,他这会说起话来完全不气了“你觉得这个结局很好?你什么心理?”

    我也不恼,笑着回答他“哪里不好?蔷薇皇帝实现了他的伟业,而蔷薇公主希望蔷薇皇帝登基的的愿望也实现了,两人不是都功成名就了吗?”

    范思辙被我这么一说,一时哑口无言,范若若嗔怪了自家弟弟一眼,便接着道“可蔷薇公主死了呀。”

    我不紧不慢道“可是皇权之争本就如此,这种结局已经算好的了,涉及那个位置的,史上哪一次不是血流千里、伏尸百万的?”

    我见范家姐弟的表情一时竟都有些复杂,这才意识到是我说这话时的语气太过冷漠刻薄了,于是我稍稍放缓声音,微笑道“蔷薇公主从小就决定帮助蔷薇皇帝成就伟业,她既然走上这条路,就证明她心中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最后她的愿望实现了,从容赴死的姿态你们不觉得很美吗?如果我是她的话,我肯定已经心满意足了、此生无憾了!”

    说着说着,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过去的一些事。

    那些如碎片一般掠过的片段里,李承泽的身影就在其中若隐若现地闪现,也许是太久没想起以前的事了,我一时间竟被恍了神思。

    我看到过去的自己在那些记忆里无数次地伸出手去,想去抓他的手,去抓不住,只能看着他随那些再也挽不回的时光一起,一步一步地走向万丈深渊。

    对此,我轻轻笑开了,对范若若道“别看我这样,我可想成为她那样的人了……”

    然而,伴随着我这句话,耳边猝不及防惊起的却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逃吧!

    她说。

    宫墙之中,那些随处可见的金楼玉殿总是拥簇着那个冰冷砌骨的鎏銮御座。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它,眼里容不得其它。

    可是,某一年,有人却站在碧瓦朱甍之下,朝另一个人伸出了手我们逃吧,李承泽!

    ——曾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啊……

    逃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就我们两个!

    过去的记忆如潮水涌来,很快又如潮汐褪去,我从缭绕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时,也不再同他们说这个了。

    楼下的说书先生正在喝水准备下一个故事,我便借此转移话题,随口一道“不过我觉得《红楼》的故事更有趣些。”

    范若若显然也知道这本书,闻言,她笑意盈盈,表情都明快雀跃了不少“你也爱看《红楼》?”

    我笑着点了点头,但转口就抱怨道“就是这曹先生总不写续集,接下来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可是听我这么说后,范若若却依旧很高兴,还稍稍凑了过来,高深莫测道“你喜欢看的话,我相信曹先生很快就会更新的。”

    “更新?”她嘴里突然蹦出来的陌生字词听得我云里云雾的。

    我一脸困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却支支吾吾一时半会解释不清。

    我也不多加追问,也是笑,心想她和范闲不愧是兄妹,范闲有时也会蹦出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词来。

    不知与我作何解释的范若若最后只道“总之,朝阳你爱看的话,一定很快就会出续集的。”

    我只当她是在安慰我,但嘴上还是应下了她这句话。

    再这之后,我又同她聊了会天,从哪处居家酒楼比较好吃聊到了哪家公子比较好看,这其中我们都没谈到有关范闲的一丁点事。

    我本以为今天也就这样了,或许范若若就是来和我打声招呼的。

    但直到她快走时,才从宽袖下摸出一封信来悄悄递给我。

    言毕,她也不再言语,只是抿唇一笑,便带着自家弟弟离开了。

    脚下踩着嘎吱嘎吱响的木阶踏楼离去,跟在自家姐姐身后跑的范家二少爷走前两步与她抱怨道“姐,你不是说要带我来吃东西吗?怎么还和顾家那小姐聊上了?”

    范若若头也不回道“我是来送东西的,你只是顺带的。”

    从小被姐姐管教到大的范思辙一噎,自觉吃瘪,一时间也不敢反驳她,只能将怨气往别处撒“那顾家小姐真的是如传闻那样目中无人、嚣张至极!我可是范家少爷,她宁愿让她家那护卫坐,也不让给我坐!”

    可是范若若只是细眉微蹙,轻轻一笑“你懂什么?那叫有个性!”

    “哈?”范思辙瞪圆了眼,虽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但她脸上满是笑意,应该是夸赞,所以他道“姐,你又上哪学来什么奇怪的词了?而且你以前不是这么说那顾家小姐的!”

    闻言,范若若也不多说,只道了一声“闭嘴”,范思辙就如掐住了脖子的鸡,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这边的我则是安静地收下了那封信,信上没有署名,但我大概知道是谁写的。

    当晚,我回府中后才将其拆开来看,结果一摊信纸,里边的字差点丑瞎我的眼。

    ……这么难看的字,也就只有范闲了。

    信中说到“虽然你不在,但今年的藕我帮你采了两大筐,送你们顾府去了,你爷爷好像被吓了一大跳,这可真是罪过,要是他老爷子更讨厌我那就不好了。”

    “别担心,我偷偷翻墙去你家替你看过旺财了,不是我说啊,自从顾兄随你走了后,我出入你家就容易了许多,你最好让你爷爷再加多点护卫,不然哪天真遇上有功夫的、又不怀好意的家伙进来,那岂不是要糟?”

    “还有啊,你家旺财最近被你那丫鬟喂得圆润不少,都快跑不动了,得减肥了,不然不健康,好在鼻子还灵,见我进去,认出我来了,还叫了几声,要不是我跑得快,就要被你家丫鬟发现了。”

    信中无一讲的都是一些稀疏平常的琐事,配合少年特有的口吻,即便他不在身边,我也能想起他说这些话的声音和神态。

    我一路看下来,被他逗得嘴角微扬,可是信的最后,他道“我等啊等,等了这么久,你都没给我写过信,那就只好由我来写了,写信的缘由很简单……”

    他说“我想你了。”

    我一瞬间愣在桌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心中一时泛起不知名的意味,我不理解范闲为什么都有婚约了还给我写这种信。

    之前范闲虽没有挑明,但他应该是对我有那方面的意思的。

    可这不是他有婚约了还给我写这种信的理由。

    我想啊想,都想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大胆。

    然后我神思一动,心想他该不会是想娶了人家林家千金当正室后,又想让我当他小妾吧?

    这个猜想顷刻就让我气急败坏,我心想绝无可能,我顾家大小姐永不为妾,便含着怒气爬上床入睡了。

    兴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着后我又梦到了范闲,梦中我头盖红幔,着一身艳丽的大红喜服踏入了范府的门。

    可是在前方那大门开敞的范府厅堂中,一对同样着喜服的才子佳人站在那,正在长辈们含笑的目光中对拜,风光至极。

    而我一个人站在大门边,身边就一陪嫁的丫鬟,可谓凄凄惨惨戚戚,惨淡得很。

    这个梦把我吓醒了,醒来后我惊恐万分,心想自己对范闲没那方面的意思,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最后,我将其归于是自己睡前胡思乱想了,才会在梦里作贱自己。

    但另一方面,我也觉得有些难过。

    也是梦里的惊吓太大,都带到现实中来了,我的情绪久久没有平复。

    再加之我被退了婚,又被人说多了闲话,平时习惯了,觉得没什么,可是夜悄人静时分,平日里被忽略的一切都扑面而来,在黑暗中疯狂地发酵。

    我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或许我这样的人就是没人要吧。

    在这之后,又过了半个月久。

    这一天,我被召入了宫去。

    召见我的是淑妃娘娘,二皇子的生母。

    这次召见我,不用说我也能猜到是为了提我和李承泽那桩有始无终的婚事。

    但淑妃娘娘久不见,依然是爱书如命的性子。

    我陪她坐了一上午,她都只是安安静静地看书。

    等到我实在坐不住了,她才从书中抬头看了我一眼“你这孩子,从小就耐不住性子,好生欢腾,和承泽实在相差甚远。”

    我没有反驳,淑妃娘娘便接着道“你们现在都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晚辈的事,我实在不好插手,承泽退了和你的婚,是他对不住你,你要怨便怨他是了。”

    淑妃娘娘语出惊人,偏巧平静的神态都在说明她是认真的,我却只能讪笑着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怨李承泽。

    因为怨也不能说啊!谁敢说自己怨皇子啊!

    见我这般,淑妃娘娘安静了一秒,道“虽然你和承泽没有成为夫妻,但我一直将你看作自家孩子,以后还是常来看看,莫要生疏了。”

    我只能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会的。

    本以为此次入宫就只是与淑妃娘娘聊天喝茶,但我万万没想到在我快离开的时候,圣上身边的公公突然来宣我,说是陛下要见我。

    我向来怕圣上,当下被吓得整个人都抖了抖,像只颤颤巍巍的白斩鸡。

    但能怎么办?只能去啊。

    对此,南衣拉住了我的手好似不让我去。

    南衣向来不喜欢与皇室有关的事物,更不喜欢皇宫,此次入宫若不是怕我有危险,他想必能不来就不来。

    这会我要去见皇帝,他又不能跟去,只能呆在淑妃娘娘这,自然更不放心了。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只能用一惯的笑容安慰他,让他乖乖在淑妃娘娘这等我回来。

    很快,公公便带着我去见了圣上。

    一路穿过了许多廊亭榭台,小时我经常入宫,所以宫里的一切都很熟悉,自然没有东张西望的欲望。

    我甫一进圣上的朝殿,还没见到其人,就听闻圣上那低低的声音“来了啊,朝阳。”

    “是,陛下。”我走前几步,低头朝那坐在桌榻上的贵人恭敬行礼。

    但我没想到的是太子李承乾也在这里,他正跪坐在我身边的软垫上,面无表情。

    这让我更加不自在了。

    可圣上已经看穿了我,他一身白衣,坐在上边叫人眼都不敢往上瞄,只听他悠悠道“不用这么拘谨,你这样我反倒不习惯,你小时候胆子可大得很。”

    “是,陛下。”我只能低着头这么应下。

    圣上问我“你那护卫呢?”

    “在淑妃娘娘殿里。”我平静地答。

    闻言,圣上似是满意地轻笑一声,这才道“之前朕因你和老二那事,惋惜了好一阵,所以最近又给一对晚辈定了婚。”

    我低垂着细颈,表示自己正在认真地听,头上传来了圣上一如既往沉稳的声音,他微微探前身子来,嘴上带着难以揣测的笑意,直言道“朕膝下无女,你和婉儿,我是打小看作亲闺女的,之前老二来和我退了你的婚,我还劝了他了一会儿,虽然你们小时候不合,但我想,定了婚后相处个十年怎么说也该有感情了,但老二是铁了心不想让你当他的二皇妃啊,这样看来,你们还真是不合适,是老二不懂珍惜了。”

    言毕,他看了我身边的太子一眼,然后才直直地看向我“但别担心,朕会为你另寻一桩稳妥风光的婚事,你看,这东宫太子妃的位置,你有意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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