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闲带我回跓地的时候,正巧赶上用早膳的时辰。

    京姨到处找不到我和南衣有些急,甫一见着我时才缓了神色。

    我往回看,便见南衣不知何时抱剑站在我十米之外,安静得像一抹覆着空气的青苔,定是跟了我许久。

    范闲将我放下来,告诉我他等会又要出门了。

    期间,他帮我掖了掖稍乱的裙角,扶着我进了屋里坐下。

    京姨在一旁道“大人,顾小姐崴了脚,我来服侍就好了。”

    可范闲只是道“我也算半个大夫,还是先让我看一下好。”

    末了,他让京姨关了门,自己则是半蹲下来,双腿微折,拿掌心托我崴了脚的脚踝轻轻转了转“疼吗?”

    我“唔”了声,正想说什么,就见他想脱下我的鞋,可在那之前,他动作一顿,既而抬头来,逆着窗外的日光,嘴上扯开一抹浅笑,问我“可以吗?”

    我一愣,神思一转,才倏然回想自己曾对他说过女子的脚可不能轻易给男子看了去。

    这会,他突然这般正经问我,我便觉羞赧,可是,我不想那般矫情,就点了点头。

    见此,范闲笑意深了些。

    他脱了我的鞋,掌心握住我的脚踝,轻轻按了按,然后道“还好,不算严重,擦点药再休息下应该就好了。”

    我胡乱点点头,毕竟以前爬树翻墙可没少摔,大大小小的伤也算受过,南衣都习惯了。

    可我刚这般想,范闲就抬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看,那双晶亮的眸中就晃开了无奈的笑意“我算是知道你爷爷的感受了,你哎,若没顾兄在你身边我还真不放心。”

    我一听,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只得转转眼珠子,道“可、可不嘛,南衣可厉害了。”

    嘴上这般硬,可我知自己是在避重就轻。

    范闲看穿了这点,我怕他像我爹爹爷爷那般数落我,或是嫌弃我爱闹,便赶忙补充道“我以前没遇上南衣那会,也是这么过来的,那时候摔伤了我可也没有哭的。”

    闻言,少年人一顿。

    两秒后他才又动了起来。

    阳光穿透薄薄的纸窗洒进来,穿过了他的发隙,范闲手上的动作愈发轻,一边给我擦药,一边同我说“若是没有遇见你的话,那我来京都前心系的也只有我奶奶和若若了,哦,对了,还有五竹叔。”

    我安静地听他说,感觉到他结了薄茧的手轻轻为我的伤处抹药。

    许是那样不太方便,他突然握住我的脚踝,将其放在他屈起的腿上,叫我脚心实实地踏着那黑底镶银纹的衣料,也叫我颤了颤眼睫,微微蜷了蜷趾尖。

    范闲却视若无睹,轻轻在我的脚腕处揉开,道“我奶奶呢,年龄大了,虽然身边不缺家仆,但到底没个至亲陪着照顾着,若若呢,她生母过世得早,自小没母亲护着,我家柳姨娘早些时候可能会耍些小心眼刁难,我小时养在澹州也只能通过点书信给她支招,至于五竹叔……你还记得吗?就我们之前去钓鱼时铺子里的老板,大家都说他是瞎子,经常当着他面偷东西跑,虽然吧,他自己不在意……嗯,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在意什么,但就是因为这样,我也担心他,担心他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就那么寡淡地过一生。”

    说到这来,他抬起头来,直直撞进我的眼里“遇见你后呢,就得多加一个人了。”

    这一刻,空气中有了短暂的静谧。

    范闲似是想到什么,黑压压的眼似是吸尽了所有的亮度。

    窗外,攀附绿藤的篓顶垂下枝条,日光斑斑驳驳地洒落,屋内,一身贵气的少年像刚从影子里剥离出来似的,犹带一种从刀光剑影中晃出的虚渺。

    他置身于日光倾倒的世界,朝我翕合嘴角“我会保护你的,朝阳,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

    可是,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我在须臾间从纸袋里拿起一个他给我买的小笼包塞他嘴里去了。

    对此,范闲咬着小笼包,微微瞪圆了眼,似是困惑,清亮的眼睛里因此蒙了淡淡的雾气,转着淡淡的流光。

    我却笑着问他“那么想罩我的小范大人,要一起用完早膳再走吗?”

    他呆了片刻,随即咬着包子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某种熟悉又轻盈的笑意盛满了他明净的眉梢,他手上没停,嘴上却两三口将那个小笼包咽下,随即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还想吃。”

    我一愣,便听他似是苦恼道“但是手上有药,空不出来呀……”

    言毕,他偷偷挑起眼瞅我,像个小孩子一般嘟囔道“要是有人能喂喂我就好了……”

    我安静了两秒,范闲也不装了,直接抬起头来朝我抿嘴笑,还歪了歪头,眨了眨眼,尽显无辜与乖巧。

    这一刻,我看见晃白的光在他的眼睫上洋淌,粼粼的波光自少年的眼底晃荡,叫他颤动的睫羽像从水中浸出来似的,湿漉漉的,带着一种难言的空白与圣洁。

    我觉得自己定是受了蛊惑,才会依他言同他这般一起度过早膳的时间。

    此后不久,范闲就怀着大好的心情出门办事去了。

    再晚些时候,他才回来。

    这次回来,范闲好像又和言冰云吵架了。

    那声音算不上大,但透出来时某些字眼叫人无端觉着发慌,与早上出门时完全不同。

    连在外等候的王启年都对此感到些许忧心。

    而打破这般情况的是一位姑娘。

    她在跓地门外久站,说要见小言公子,哪怕高达说小言公子不见人也执拗得不肯离去。

    她口中的小言公子自是指言冰云。

    据说此女子姓沈,是北齐锦衣卫指挥使沈重的妹妹,对言冰云有不一般的感情。

    言冰云此次来北齐办事,就是搭上了沈姑娘,而范闲也是通过她才救出了言冰云。

    这些还是王启年告诉我的,他素来喜欢聊些无伤大雅的闲话,当我看到跓地的院前多了位蓝衣的姑娘时,恰逢他在一边,便和我一起坐在亭子边吃酥糕唠些悄悄话。

    期间,他吃了我好几块酥糕,那是范闲今天回来时带给我的,我怀疑王启年就是想蹭几块。

    我也不恼,只是远远看着言冰云从屋中踱出,与那姑娘在亭子下面对面说话。

    一旁的王启年边看边摇摇头,慢悠悠吟出一句诗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此诗是范闲之前在招待北齐使团的晏上酒醉作的,这些天被印刷成诗集传阅开来,就算是学问不深的人也能念出几句。

    当下,我一愣,心想这诗真应景。

    很快,我看到范闲也从屋里走了出来,见此,王启年赶忙不吃了,拍拍手朝我作上一辑就跑。

    范闲挑了挑眉,并未追究,显然他也是出来看戏的,就抱着手懒洋洋地立在门边,影子有些斜地嵌进缝里。

    只是这次他回来后感觉就不太开心,平日里总爱带着些许笑意的人神情倏暗,伫在那时无悲无喜,好似褪去了所有的轻快劲,叫人看不出什么来。

    不久前我问王启年,王启年也说不知,只猜是繁忙了些,累着了。

    我只能接受这个说法,压下心中的在意。

    这般想时,也不知小言公子同沈姑娘说了什么,没一会儿,那位姑娘就抱着裙哭哭啼啼地跑了。

    我这酥糕一时就吃得一噎,心想这姑娘必是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才会哭得好不伤心的样子。

    眼见范闲抱手望来,我一愣,随即在他的目光中抱起酥糕跑了。

    后院,一身白衣的南衣坐在有些年头的廊栏上,折了片竹叶轻轻吹笛。

    京姨弯着身迎面而来,我正巧赶上去,欢快地拍了拍他们,把酥糕分给他们吃。

    京姨起初不愿拿,她是从宫里来的,宫里就爱守着那套死规矩。

    我硬塞给她两块,她也不能扔,这才作罢。

    我见她好半天才咽下一块,便笑“这可是北齐特产,回咱们庆国就吃不到啦,有机会就吃点,宫里都不见得能吃到这样的味道。”

    闻言,京姨欲言又止,我只得道“呀,京姨你这些天教了我好多女活,我自当感谢你才是,你就当是一点小心意。”

    可京姨垂着眼睫道“奴婢所做都是应该的,顾小姐。”

    她这般说我便觉着没趣,不等我说什么,身后就传达高达的声音。

    那青年一路走过来,将一封信件交予我“顾小姐,这是别人给你的信件。”

    我一愣,心想现在谁会给我写信呢。

    我道了声谢接过,一看曙名,呀,原来是之前送我和南衣入北齐的西原商人。

    高达道“刚才有人来找,说是明日在之前你们所在的酒楼设宴,想请您吃饭。”

    我听后撕开信一看,原来是他们近期打算离开北齐了,惦记着我和南衣,想最后再见见我们。

    西原那些商人于我和南衣有恩,此前来跓地后,我不宜外出,也有让南衣一人偷偷带着谢礼去答谢。

    但此恩之重,实在无以为报,如今他们又要先我们一步离开,天下之大,往后不知有无缘分相会,这样的邀请自当赴宴才是。

    思及此,我却有些迟疑地看了南衣一眼,正巧对上他的目光。

    沉默的青年不知何时不吹叶笛了,他的眸子冷淡如水,似乎并不关心信中的内容,而是将目光定在我脸上,安静地等待我想要同他说的话,好像我说一声他立马就能带我去任何地方一样。

    可我什么都没说。

    若放以前,我定是捎上南衣风风火火就走,但我现在不敢胡乱出去,万一给范闲惹麻烦那多不好呀,范闲那么忙,在他国国都,我不能给他添乱才是。

    我想了好久,在两方权宜下,最终决定去问范闲一声。

    我将信件揣袖里,满院开始寻范闲的影子。

    可我还没找到他,便听前院传来一男子怒气冲冲的呵声“范闲!范闲!”

    我吓了一跳,没赶上去冲撞那人,立马躲拐角的柱子后了。

    然后,我探头一看,那人紫衣束冠,举手投足间一派官政作派,正气势汹汹地领着一众配剑披甲的士兵往跓地里闯。

    他那般叫喊可谓整个院子的人都听到了,范闲自然也不例外。

    我方才找不到的人寻声窜出,拾着长长的衣摆,脸上带着无辜且轻快的笑意,朝对方作揖“沈大人来啦,何事?”

    闻言,我大抵猜到那位紫衣的大人是北齐的锦衣卫指挥使沈重了,而他此次前来,联想到不久前沈姑娘哭哭啼啼的模样,沈大人怕是来算妹妹受委屈的账的。

    眼见范闲与沈重避开众人单独聊去了,我也轻手轻脚离开此地,打算寻个清静的地方等范闲。

    谁知我路过言冰云屋子的时候,他房门未关,而那位白衣公子就凝神伫立在那门边,我猝不及防与他对上视线,见他的眼睛漆黑一片,深邃如夜。

    我心下一惊,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跑了。

    我素来都会避开鉴查院的人,毕竟以前有钦定的皇室婚约在身,而皇室之人不能插手鉴查院的规定是铁则,我自当远离些。

    跑了后我就坐在范闲屋子所在院子里的石灯笼边等他。

    这一等呀,就等了好久,期间,我看着日暮西山,山脉边上连绵一片金紫的余辉,心下无聊,又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便抬手折了院子里的几根叶子折草蟋蟀玩。

    可死物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便又低头拿枝去数脚边的蚂蚁。

    可是范闲还没回来,我也不知他同沈大人聊完天后干嘛去了。

    我坐那太过索然,蚂蚁数着数着我也觉着无趣,不知何时就靠着石灯笼睡着了。

    迷糊中我觉得渐冷,风好似大了起来,吹得我一阵瑟缩。

    范闲的院子冷清,一个下人都没有,自然也没什么人声,安安静静的,像一处冷落的偏房。

    我睡得恍惚时,梦到自己在庆国京都的街上跑,记忆中的星光随之而来,我梦见自己拉着南衣在酒肆楼台上掀了黑心商人的牌匾,恰逢也是一个秋天,远方的天荡来浅金的枯色,酒肆院角种了一棵长得高高的槐树,可惜那会叶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萧条干槁的枝。

    我还梦见某个上元佳节,我逾距身份,站在了象征皇室的庆天门上,看那京都璀璨的流光烟火,而当我在某一刻望向远方时,却发现上京的万家灯火,竟没有属于我想要的那一盏。

    也是这一刻,我突然好想好想回家。

    我在梦和现实的罅隙间这般呢喃出声“好想回家……”

    庆国也罢,澹州也好,我想回家。

    北齐一点都不好玩,我不喜欢。

    我不要在这里呆,我想回家。

    我也不想去看什么北漠红枫了,我就想回家。

    梦中的我在夜色中的庆天门上抬手去够天边遥遥的星星,与此同时,我感觉自己被谁抱起,环绕着我的,是熟悉又清冽的气息。

    这致使我感到安心,所以我放任自己窝进对方怀里,须臾间感觉到所有的冷意都被驱散,心口流进了暖暖的温流。

    迷糊间,我好似还看见有人点亮了石灯笼里的火烛,院里的暗色由此被暖色的光划破,我这才恍然,原来已经是晚上了。

    我听见范闲的声音带着似是歉疚的笑意,在说“等了多久了?”

    他好像在对另一个人道“我没想到她会在这等我,下次让她不要这样了,会着凉的。”

    “不过,我很开心,真的……”

    “回来后发现她在等我的感觉,很开心。”

    “还有,明日想去就去吧,对不起,让她这般无拘无束的人为我忧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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