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圣人下诏改元中和,是年为中和元年,大赦天下。

    邵树德依旧在富平练兵,凝聚部伍人心。闲暇之余,便跑到诸葛爽那边喝茶闲聊。跟这种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人家聊天,每次都感觉有收获。

    “树德练得好兵哪。河东军士、巢军降众,原本并未完全归心,经过这段时日的整顿,有点顺服的意思了,后生可畏啊。”诸葛爽正在与幕僚蒋德温对弈,见邵树德进了院子,便笑着打招呼。

    “唔,站着别动,让老夫再仔细瞧瞧。”诸葛爽的目光离开棋盘,上上下下打量了邵树德一番,道:“有点大将的气度了。以前还有那么几丝稚嫩之色,这半年仗打下来,气度沉凝,不怒自威。铁林军诸将,现在在你面前应该都要收起几分小心了吧?”

    邵树德闻言一怔。他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好像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看到部将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他说话的语气、口吻,仔细回想起来,确实和去年不太一样。

    犹记得去年自己和陈诚说,让他带一万兵马北上代州,他没这个信心。但现在若带铁林军九千人南下与巢军作战,似乎一点犹豫都没有,部将们也觉得理所当然,完全信赖着自己。

    战争,可能是天底下最锻炼人的事情之一了。

    制定部队的训练计划,筹集粮草和赏赐,与地方官员扯皮谈判,游走于各种各样的将帅之间,默默观察着部将忠诚与否,这些催熟了自己的一部分。

    带兵打仗时不断地制定计划,再否定,再产生新的计划,揣摩敌将的心理,果断下达各种命令,临战前巨大的压力,这些催熟了自己的一部分。

    在诸葛爽身边,亲身接触与朝廷之间各种奏章往来,洞悉朝堂秘事,视野放宽到整个天下,亲眼目睹军阀与朝廷之间奇妙的关系,这些又催熟了自己的一部分。

    现在的自己,若是遇到去年的自己,会是一种怎样的观感?

    以前就是个傻小子啊!靠着一股挣扎求生的本能,在合适的时候遇到了合适的人,就好像一块璞玉遇到了高明的匠人,经过一番精雕细琢之后,才散发出了那么一点光芒。

    去年的自己,有那么点骄傲,也有那么点自卑,曾经还有点轻视诸葛爽,认为这就是一个喜欢别人拍马屁的老人。经历了这一年,何如?

    以诸葛大帅丰富的人生经验,怕是早就看穿了自己的那点小把戏。他之所以能忍受这些,或许只是因为看到了自己身上某种让他觉得满意的品质,故才引为心腹,悉心教导。

    “跟随大帅一年,邵某受益良多,在此拜谢。”邵树德长身一揖,诚心道。

    蒋德温慌忙站起了身,诸葛爽则坦然受了这一礼,笑道:“树德无需如此。你和其他军将不一样,老夫早就注意到了。某老矣,午夜梦回之时,每每回忆起年少时的荒唐事,走过的弯路,吃过的苦头,都觉汗颜。这天下,需要个不太一样的军将,树德还年轻,还望保持本心,砥砺前行。”

    邵树德再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日后勿要在他人面前如此。”诸葛爽起身,托住邵树德的双手,道:“为将之才,一曰智,二曰信,三曰仁,四曰勇,五曰严,勿要令诸将轻视,须知这世上可不是每个军将都如树德这般,畏威而不怀德者众多,切记。走吧,你也不会下棋,咱们去吃茶。”

    几人换了个地方,在花园石桌前坐下。

    诸葛爽沉吟了一番,道:“大军可已准备妥当?”

    “粮草有四月之需。器械大体齐全,唯箭矢尚有不足,同官县那边还在赶制。”邵树德答道:“军士操练有日,进退有度,已可击贼。”

    “此仗关键并不在于北面行营。”诸葛爽摇了摇头,道:“王重荣,守护之犬,不必过多指望。他能往这边送一些粮草、军器,便已是极限了。日后黄巢若举兵攻同、华二州,此辈还要求援。”

    “西面行营,就看郑相公筹措钱粮的本事如何了。若有钱粮,凤翔、朔方、邠宁、义武、泾原诸军还是能战的。”诸葛爽又说道:“若无钱粮,恐有变也,还会连累北面、东面行营,不可不防。”

    “总之,走一步看三步。”诸葛爽笑道:“你该学学下棋了。某之兵法,尽在其中矣。”

    ******

    “郎君,北面行营那么多人马会打仗,需要你去厮杀么?为何就不能安安稳稳坐在家中,妾看到了也有主心骨,不然总觉得空落落的。”看到封隐不断地在磨着横刀,刘氏一脸担忧地说道:“邵树德能征惯战,数战数捷,杀得贼军不敢北望,这富平县安稳得很,何必再去干那种卖命的营生呢?”

    “妇人之见!”封隐冷哼一声,道:“乱世已至,哪还有安稳的地方?”

    封隐将磨刀石放下,呆呆地望着院外。朱玫当初与自己同在邠宁为将,李大夫离开河东前将其请了过来,本以为大夫离镇后便无甚前途了。可谁成想,竟然步步高升,先当刺史,再掌兵权,现在又被朝廷任命为通塞镇将,挂邠宁节度副使衔,堂堂一军之主啊!

    老天何如此戏人!

    “郎君,不如搬家去绥州算了。”刘氏鼓足勇气道:“都是寄人篱下,还不如去绥州。家里还有些钱帛,去了那边日子也不会差。郎君便求一下邵军使,给个州将当当,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么?”

    “寸功未立,岂可轻授军职?”封隐烦躁地说道:“你家兄弟几个,和某一般想法,这便准备带着部曲投军去了。此事你不要多管,日后沙场建功,自有富贵可享。”

    说罢,封隐拿着刀去找刘家三兄弟,准备再好好操练一番庄客。

    刘氏呆立片刻,轻叹一口气,转去内间了。

    “从妹这首诗对仗尚可,平仄有点瑕疵,若换个字更好。”内间里,封绚正给自家叔父的女儿封都指点着一首律诗,见刘氏进来,便笑道:“长嫂(唐代称长兄之妻为长嫂、长姒、伯母)来了。”

    “可算有点笑模样了。”刘氏亦笑道:“这样才好嘛。本就公卿贵女,又生得这般模样,多笑点,外头那些军将贵胄还不上赶着过来。”

    “长嫂勿要相戏。”封绚叹道:“妾乃未亡人,以后自当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刘氏顿时不好说话了。不过一想起自家丈夫铁了心求取功名的事情,还牵扯到娘家的几个兄弟,刘氏又不淡定了,便道:“整日待在屋里也闷气,不如到院子里走走。”

    “外头武夫那么多,妾担心……”年岁较小的封都放下手里的诗稿,显然又想出外游玩,又有些害怕。

    “无妨,都是邵军使的亲兵,规矩着呢。”刘氏笑道:“邵军使在南边迭破贼军,俘杀万余巢众。庄里人都说,此乃武曲星下凡呢,又年岁尚轻,英武过人,待人温厚……”

    封绚初听还不觉得怎么,这会越来越觉得这个长嫂话里有话。她本是聪慧之人,一点就通透,长嫂这是在做什么!

    刘氏滔滔不绝说了半天,见只有封都在仔细听着,封绚则脸有不耐之色,便下意识住了口。正尴尬间,外头隐隐传来震天的呼喊声。

    “军使来了!”

    “铁林军万胜!”

    “杀巢贼!”

    刘氏脸色一白,这是要出征了!一想到丈夫和几个娘家兄弟也想跟着出征,刘氏只觉浑身无力,站都站不稳了。

    封绚见状,暗叹一口气,良久不语。

    庄外的大道上,数道长龙滚滚延伸至远方的天边。

    战马嘶鸣,军士如云。

    邵树德的将旗每至一营,都引起热烈的欢呼。

    一身戎装的诸葛爽在后头见了,对蒋德温笑道:“真大将也!”

    “此乃大帅最得意之门生。”蒋德温拱手笑道。

    诸葛爽但笑不语。

    中和元年八月初三,北面行营大军在朝廷连番催促之下,分批南行。铁林军以陷阵营李唐宾部为先锋,两万多大军如洪流般席卷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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