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发之下,无人得免。

    阴山内外的草原之上,两支庞大的队伍正朝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

    一方扶老携幼,带着帐篷、牛羊和家什,往灵州方向而去。

    一方纵马驰骋,带着骑弓、箭矢和长矛,往胜州方向而去。

    邵树德最喜欢抄掠敌人的牛羊和丁口了,焉能不防备这一招?

    除了契苾部的老弱南下麟州一带之外,庄浪氏、王氏、哥舒氏、浑氏四部近八万老弱全数前往灵州,直到北巡结束为止。

    开航后的大河之上,桅杆如林,一艘又一艘漕船出现在天边。

    船只航行的速度很快,它们超越了一队又一队正在行军的骑兵。

    渐渐地近了,近到东受降城头的士卒能够看到站满了甲板的武人。

    只花了十天时间,从怀远港出发的百余艘漕船就抵达了胜州,比一人双马的骑兵还快!

    第一艘船只靠上栈桥,搭板放下,挎刀持弓的武士率先而出。

    又一艘船只靠上栈桥,辅兵小心翼翼地搬着粮袋下船。

    同时能停靠八艘船只的榆林港码头进入了繁忙阶段。

    行营僚佐搬来桌案,席地而坐,开始抄写登记军资,分门别类。他们笔走龙蛇,字迹潦草,忙得满头大汗。

    “你这脯,硬得跟铁甲一样,存放多久了?发到军中,武夫们还不砍死我?”

    “夏州葡萄美酒,应发三千坛,为何少了二十一坛?什么?路上打碎了,不行,得补上。”

    “羊这般瘦弱,哪家发来的?夏州官牧?这……”

    “怀远作院的箭矢数目对了,回乐作院的还差五千捆,加紧运来。”

    “槊刃四千把,存放到东城乙字库。”

    “磨刀石……”

    “绳索……”

    僚佐记录完,仓库那边的小使们就要赶紧入库。他们口干舌燥,喉咙都要喊破了,不断指挥民夫搬运货物。箭矢多少捆,放哪里,醋饼多少筐,屯哪处,药材多少包,如何个保存法……

    临时征集的牧民们则在旁边的马场内切割草料,一刻不得闲,手臂酸痛得不行。

    还有人在煮豆子,制作给马吃的粗粮饼。

    甚至就连孩童都被动员了起来筛秕谷,准备麸子。

    离码头数里之外,万余名六谷吐蕃的壮丁、健妇正在挖掘堑壕,修缮营地,搭建望楼。

    他们挥汗如雨,按照军中文士的指点,不断完善着营地。

    到处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这就是战争,既有杀伐场上的浴血豪迈,也有大本营里的琐碎枯燥。

    从天空俯瞰下去,民夫如蚂蚁一般辛劳,驼马大车充塞四野,外围则是整齐列队的军士,开赴远方。

    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常年征战的朔方军,从前线到后方,都锻炼出来了。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登岸。

    “大帅!”阴山诸部头人跪满了一地。

    邵树德遥望东面的群山,新泉军已进占善阳关。李克用闻讯,当知道朔方军的战略意图了。

    “都起来吧。”他平淡地说了一句。

    头人们纷纷起身,毕恭毕敬。

    白道川巡检使契苾璋实力最强,也是地主,有心张嘴说两句话,但目光一看到邵树德平静无波的面容,就又咽下去了。

    “各部都来了多少人?”邵树德问道。

    “回大帅,契苾部来了一万二千又八百人人,马六千匹。”

    “浑部来了九千九百人,马两千六百匹。”

    “藏才部来了一万又七百人,马两千四百匹。”

    “庄浪部来了九千二百人,马三千匹。”

    “哥舒部来了九千人,马三千一百匹。”

    差不多五万人,还不错。

    “契苾巡检使,兹任你为行营北面游奕讨击副使,率五部骑卒一万七千人,携带粮豆至盐池(今岱海)待命。”

    “末将遵命。”契苾璋大喜。

    “王巡检使,兹任你为行营五部排阵使,统领三万步卒,屯于振武军城以东,勤加操练。”

    “末将遵命。”王歇大声应道。

    庄浪伸等人脸色黯然。契苾璋实力强,大家也就认了,但王歇也能混个排阵使,统领阴山五部三万多步卒,说明在大帅心里,还是藏才王氏更亲近。

    “如此,都退下去,善加操练,勤谨用事。”

    “遵命。”

    吩咐完这一切之后,邵树德自领已整队完毕的铁林军八千步卒,往振武军而去。

    ……

    渐渐返青的草原之上,牛羊牧歌早已远去,金戈铁马开始显现。

    朔方军的调动是神速的,是出乎大同军及河东军预料的。

    船运的便捷大大提高了大军的后勤保障能力,使得各部可以轻装行军,快速赶路。

    三月二十四日,数千骑出现在了参(sān)合陉一带。

    他们并未在此停留,而是继续前行。

    这里早就是长城之外,是中原人眼中的龙荒之地,但这支打着“杨”字旗号的大军却毫不在意,万余骑赶着牛羊,如郊游一般直插东南方向。

    傍晚时分,他们赶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片巨大的湖泊水泽,夕阳西下,湖水瑟瑟,水波起兴,鸥鸟云集。

    岸边有大片的森林和芦苇,水草丰美,向为北边五部之吐谷浑赫连部的游牧地,但他们现在都跑了,要么去了云州,要么跑向了东北方向。

    军士们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龙家部落的辅兵,随意欣赏着湖畔美景。

    “可是飞熊军杨军使?”恭候多时的契苾璋立刻上前,行礼道。

    亲兵拿出了一份牒文:“奉处分,弧矢之利,武艺所先,号猿而永播嘉声,落雁而能传妙技……前件官早攻手射,善应心机,不弯三百斤弓,能发七十步箭。纪昌若见,必想弢(tāo)弦;吕布相逢,固惭捻筈(kuò)……事须权充行营北面游奕讨击使。”

    契苾璋在大唐为官多年,当然是识字的,只一看,便单膝下跪道:“末将拜见讨击使。”

    “屯驻多日,可曾见到河东军?”杨弘望大喇喇地坐了下来,问道。

    “有贼军游骑,未见大队。”契苾璋答道。

    听到契苾璋将河东军称为“贼军”,杨弘望的嘴角翘起了一个弧度。

    “可将其逐走?”他问道。

    “末将率军抵达此处后,便日夜围杀河东游骑,并遣人南下,远侦贼势,得知贼军顿兵于云州坚城之下,兵马众多,几有四五万人。”

    “准备食水,休整完毕后,我部会立刻南下,会一会沙陀儿。”

    契苾璋闻言大吃一惊,道:“讨击使何如此之急?”

    他虽然深恨李克用,巴不得将其击败,可如此大胆,是否真的合适?

    “契苾将军安坐于此即可。盐池水草丰美,鱼儿甚肥,便多吃点吧。”说罢,直接起身去了部伍之中,督促军士们抓紧时间休息。

    契苾璋的脸色有点黑。

    朔方军打仗,都这么勇猛精进么?其兵将,也都是这么跋扈的么?

    他带着一万七千骑屯驻于此,表面上看是等待大帅主力抵达,可实际上呢?真的没有畏惧李克用的因素作祟么?

    杨弘望自然不会关心契苾璋的心情。

    此番他将飞熊军全部带来了,计银枪都五千战兵、五千辅兵,豹骑都一千战兵、两千辅兵,全军共两万匹马,机动力惊人。

    在振武军城的时候,大帅又给他补充了从丰州永清栅马场送来的七千匹骑乘马,目前全军的马匹总数竟然达到了两万七千,是人数的两倍还多。

    备用马,可以驮载食水,但肯定不够,于是他还需要先期抵达此处的契苾璋提供必需的补给,然后方可南下。

    盐池离云州并不远,也就两百多里的样子,飞熊军奔袭而去,应能让李克用手忙脚乱一番。

    战兵吃喝完毕之后,便或躺或坐,抓紧时间休息。辅兵则还要忙着照顾马匹,准备接下来几日所需的物资。

    ……

    申信又带着部队出发了。

    还是他的老底子万胜军,一共四千多步骑,出云州北上,抢占燕昌城。

    事实上他对大帅的这个命令很不解。

    游骑侦悉,北边盐池一带已出现打着契苾璋旗号的大群骑卒,足足一万多人。

    这是一股庞大的力量,因为此番北上围攻云州,河东军总共也就带了万五千骑左右。不管那样部族军的战斗力如何,人数是实打实的,威胁性很大。

    如果换他来指挥,在云州城尚未攻下,东面传来三万燕兵增援蔚州,西北面又发现朔方军踪迹的话,早就下令班师了。反正赫连铎现在弱得很,也不敢追,只要退回代州,有雄关险隘阻隔,进可攻退可守,稳妥多了。

    但大帅的心情不好,他也不敢触霉头,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北上了,不然真可能被杀全家。

    邵树德特别奸诈,遣使致书邀大帅于旋鸿池会盟——旋鸿池,位于今丰镇市东北,东、西海子一带,为草原上一巨沼湖泊,北魏文成帝曾观鱼于此,今已干涸消失。

    那地方能去?

    从云州北上,要走一百六十里才能到旋鸿池。邵树德将会盟地点安排在那里,其心可诛!

    他就和北朝那些胡人皇帝一样,哪里都可扎营,无需城池,随心所欲,但大帅可不能这么冒险啊。

    唉,这破事!

    带着满腹牢骚,万胜军继续前行,孤独行走在荒凉的古道上。

    至傍晚时分,前锋游骑来报,燕昌城空无一人,他们已将其占据。

    申信稍稍放下了点心。

    此城乃慕容垂所筑,如今比较破败,但多多少少有点防御效果。

    先占着吧!

    大帅的意图也很明了,让他们万胜军堵住燕昌城这个南下的必经之路,然后再考虑是不是北上会盟。

    赫连铎不足惧,他都不敢出城了。但三万燕兵是个麻烦,万一东路军抵挡不住,退路可就没了。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没了,万胜军全军进入了燕昌城。

    辅兵们忙着收拾打扫满是蛛网的破败房间,申信则登上了城头,俯瞰四周的原野。

    可真是壮观啊!

    无边无际的绿色原野,河流纵横其间,小海子星罗棋布。高低起伏的丘陵,陵下是一片又一片的茂密树林。

    明天得差人去砍点树回来加固城池。申信手抚凹凸不平的城墙,甚不满意。

    毕竟是慕容垂重病之下草草筑就的城池,还是不太行!

    西北方的山林间飞起了大片鸟鸥,看着非常赏心悦目。

    申信刚想赞叹两声,却猛然间想起了什么,脸色陡然一变。

    果然,大队手持银枪的骑卒出现在了山林边。他们稍稍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便催起马儿,朝燕昌城这边冲来。

    “派信使给大帅传信,再把城门堵上!”申信立刻下令。

    他现在有些理解大帅派万胜军北上的决定了。这朔方军,来得也太快了!

    若是被他们顺着羊水(今淤泥河)直冲下去,猝不及防之下,数万河东大军岂不是要遭?

    看装束不是部族军,应是朔方衙军,怎生来得如此之快?

    城外响起了连声惨叫,申信放眼望去,只见几个出城的信使直接就被人截下了。

    野外的银枪骑卒越来越多,四处兜着圈子,不断恐吓城头上的守卒。

    他们并没有尝试攻城,而是在外游弋着,围杀斥候、信使,嚣张无比。

    公然袭杀河东军士,朔方军是准备撕破脸了?

    “入夜后得再派一波信使。”申信越看神色越凝重。

    朔方军的骑卒太多,若大帅不知情,贸然北上,即便步卒勇猛精锐,可一旦被邵贼数万骑困住,岂不重蹈汉高祖白登之围、隋炀帝雁门之困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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