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已经结束。

    长安陕州间的驿道上,到处都是仓皇撤退的军伍。

    辎重车辆扔得乱七八糟。

    粟麦洒了一地,草屑随风乱舞。

    路旁半干涸的陂塘里,一辆装饰豪华的大楼车斜倒在淤泥中。

    车厢板上插满了箭矢,挽马也死了,血浸透了青黑色的淤泥。

    陂塘对面是一片稀疏的树林。

    枯黄的草丛间夹杂着灌木,阳光洒在上面,发出耀眼的金色。

    光芒之下,是密密麻麻的尸体。

    他们就像被狂风割倒的茅草,尽皆躺伏。

    追击的骑兵一闪而过。

    他们沿着平整的驿道,追过骊山,追过阴盘故城,追过新丰馆……

    “啪!”圣人狠狠拍了一下桌案。

    西门重遂面无表情,似是早有预料。

    “郝振威怎敢如此跋扈?”圣人的怒火已经快压抑不住了,嘴唇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如果你仔细深究他的眼底的话,或许还有一闪而过的恐慌、懊悔等复杂的情绪。

    泾原军乱,一路杀向京师。同州刺史郝振威、华州刺史王卞各将兵万余来援,但郝振威半途改道,偷袭勤王的华州军。

    王卞没有防备。军士们长枪、甲胄都放在辎重车辆上,弓也没有上弦,猝不及防之下损失惨重,全军溃败,往华州退去。

    同州兵也不勤王了,沿着两京大驿道一路追击,直逼华州而去。

    四路勤王兵马,就这样废了两路!

    金商李详至今还没有动作,能指望的竟然就只有夏兵了。

    “陛下,如今不是谈谁对谁错的时候。”西门重遂坐在圣人对面,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绣满兽纹的袖口,一边说道:“今可遣使而至,授郝振威镇国军节度使,善加安抚,再令其勒兵西向,入援京师。再者,万一事有不谐,圣人东巡的话,亦可令其勤王保驾。”

    圣人一愣。

    这次确实是他鲁莽了。

    没想到神策军的虎皮被扒下后,竟然连关中诸侯也不听令了。

    镇国军节度使,凭什么要勤王才能获得?我灭了另外一家,全据同、华二州,朝廷不还得捏着鼻子承认么?

    失策!

    圣人是真的有些懊悔了。

    不过圣人当然是没有错的,只能怪武夫跋扈,目无君上,全都该死。不过圣人怜悯,念其劳苦功高,不愿意追究罢了。

    “西门宫监,那就从北司遣一能员,贲诏同州,授郝卿镇国军节度使旌节?”圣人迟疑地问道。

    很明显,他现在已经失去信心,在怀疑自己了,再没之前说西征就西征的那种乾坤独断的豪情。

    “陛下,须得重臣才行。”

    “何人可担此大任?”

    “枢密副使骆全灌,干练有才,可遣其携诏而去。”

    “那便如此定下了。”圣人微微叹了口气,眉头几乎皱成一团。

    “陛下,还有一事。”西门重遂又说道。

    圣人的心提了起来:“何事?”

    “如今能指望的,也就只有夏兵了。”西门重遂道:“邵树德此人,无利不起早,若想夏兵尽快进京,还须给予封赏。”

    “何赏?”

    “泾原镇可也。”

    圣人松了一口气,这倒是他能接受的。

    如果算上同华,关中就三个藩镇非邵树德党羽了,如今去了一个泾原,金商实力又弱了一点,镇国军倒是大镇,留着亦可牵制一二。

    国事怎么就到这般地步了?

    见圣人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西门重遂暗叹了口气,他可没那么乐观。

    同、华二州,京东之门户,亦是人烟辐辏的大郡。

    郝振威、王卞二人虽然跋扈,但懂得经营地方,鼓励生产,这几年积攒起来的实力颇为可观。

    尤其是华州,本来就有京东第一州之称,素称殷实。

    巢乱时经历过兵灾,但王卞到任后,不断吸纳关东流民,清理沟渠,排干沼泽,开垦农田、果园,如今已有一份气象。

    更兼其处于商路要冲,南通商洛、山南东道乃至荆南,北达同州、河中、鄜坊,西至京兆府、长安,东连陕虢、洛阳,每年商税数额极大。

    自产的茶叶更是远销关中、灵夏、鄜坊、河东,财货可谓充足。

    郝、王二人,无论谁实领镇国军节度使之职,在拥有七十万户口,稻麦收成良好,还能大量收取商税的情况下,必然会成为一个实力派藩帅。

    西门重遂怀疑,现在河中镇的实力已经不比镇国军强多少了。其晋、绛二州屡遭李罕之侵攻,田地荒芜,百姓流离,虽说核心的河中府还算安稳,但整体实力必然已大幅下降。

    难怪郝振威要趁机发难。

    再让王卞发展下去,吸纳更多的流民,收取更多的商税,久而久之,双方的实力差距会变大,到时候就是华州吞并同州,而不是同州吞并华州了。

    邵树德是不是也对同、华二州垂涎欲滴?

    不,西门重遂可以肯定,邵树德一直想吞下这块肥肉。

    但圣人不想给,西门重遂其实也不想给。真给了,手头就剩一个京兆府,虽说有二百余万百姓,但还不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或许,圣人该结好李克用和朱全忠了。对付北边的庞然大物,也只有同为庞然大物的河东与河南可以抗衡。

    铁林军正在开往宜君县的路上。

    邵树德让陈诚、赵光逢二人上了马车,一起商讨河东的战事。

    “大帅,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赵光逢说道:“对河东而言,大同镇近在咫尺,随时可攻,须臾而至。一旦我军主力不在关北,李克用随时可打。他手下亦有能看清局势的幕僚,某觉得,李克用现在就吃准了咱们不会真打的心思,快速进取,见好就收。大帅不妨细想一下,若李克用占据云州,你会怎么做?兴师讨伐呢,还是捏着鼻子认了?”

    “兴师讨伐两败俱伤,朱全忠占大便宜。捏着鼻子认了心理不痛快,亦会损失不少草原利益。”邵树德叹了口气。

    若无朱全忠在侧,早他妈与李克用死战了!

    罢了,说这狠话没用,恁地像个娘们一样,世上没有如果。

    “李克用夹在朔方与宣武之间的这个被动局面,竟然被他玩出花来了。”邵树德笑了笑,道:“都说李克用贪心,这也想打,那也想打,其实我也一样。可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哪能每个地方都占便宜。我指望朱全忠与李克用拼,朱全忠指望我与李克用拼,义兄这局面,看似危若累卵,实则稳如泰山啊。”

    当然,说稳如泰山或许不太合适。河东夹在两强之间,战略上被动无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事实。

    但河东本身实力强大,不好打,尤其是从北往南。

    李克用利用邵树德与朱全忠的这点心理,辗转腾挪,尽可能捞取好处,壮大实力。站在河东的立场上,确实不错。

    “此非义兄之手笔,或是盖寓?也不像。”邵树德自言自语道。

    “大帅,吾闻陇西郡王之妻刘氏,素来多智。李克用出征之时,经常随行,参赞军机,此或是她的手笔。”赵光逢说道。

    陈诚在一旁不说话。

    他有些尴尬。因为当初援助大同军是他强烈主张的,现在看来,没什么效果,也就得了一个朔州,收了一些部落,还不一定能长久维持下去。

    “把我和朱全忠的心思都摸透了,嫂嫂可是能人啊。”邵树德笑道:“但她也就这一次机会。给宋副使传令,联络赫连铎,给他送一批粮草、牛羊。令新泉军杨军使加固朔州城池,妥善备御。”

    云州城他见过,城高池深,不好打。历史上李克用也没打下,而是长期封锁,赫连铎自己又作死,从草原上招了很多人过来,粮食不够吃,最后弃城而走。

    而一旦没了云州城这个可以喘息的据点,逃到了草原上的赫连铎,根本抵挡不住河东军的攻击,最终覆灭收场。

    “北边的局势先不用管他了,而今要着手处理的关中事务。渭北置镇之事,朝廷可有回音?”

    “回大帅,不曾。”赵光逢答道:“前次中使而来,但催促我军尽快南下罢了。”

    “今上,可不如先帝好说话啊,振作之心甚浓,还是得熬一熬他。你二人可有良策?”

    “大帅,或可令进奏院放出风声,张钧欲入长安,废帝,并拥立吉王为新君。再言朔方勤王之军,所过州县供应不丰,冬衣不足,士卒饥寒难耐,皆怨朝廷不体恤我等,不如冲进长安,立吉王为新君,定有丰厚赏赐。”沉默了半天的陈诚终于出了一计。

    这个计策还算马马虎虎,也比较符合人们对武夫的印象。

    安史之乱以来,叛军和平叛大军之间的身份转换,本来就是极为随意的。朝廷的骚操作,也不知道多少次把平叛大军变成叛军了。

    简而言之,这个计策符合人们的认知,“可信度”较高。

    即便圣人识破了这是邵树德施加压力的举动,但事关皇位和性命,敢赌吗?万一真把你废了呢?

    “泾原军到哪了?”

    “被宰相杜让能拦在醴泉。但这帮人欲壑难填,区区十万匹绢帛的赏赐,已经不可能满足了。他们不仅想要财货,还要女子。我军才离开坊州,离长安还有四百余里,对他们而言,时间是够的。”陈诚答道:“若宰相没法劝服乱军,天子就得播迁了。”

    “华州王卞离得这么近,为何还没到长安?”

    陈诚也有些诧异,或许出了什么变故吧,但这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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