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对国朝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

    在财政日益困难的情况下,朝廷实行两税法,由古代的“舍地税人”转向“舍人税地”方向。人丁,不再是征税的衡量标准,资产才是,故极大得罪了权贵。

    但朝廷财政困难,从富人权贵身上弄钱的想法非常迫切,最后还是执行了下去。

    两税法的推广,造就了商业的日益繁荣,商业方面的税种逐渐增多,不再是安史之乱前那种可有可无的状态了。

    商业的繁荣,带来了商人政治地位的提高。

    比如今日前来兴道坊府邸的富商大贾,都是乘坐装饰考究的马车来的,而且遍身罗绮,仆从如云。

    商人亦可做官,国朝不少官员本就是商人出身。

    时人对经商之羡慕也溢于言表,商事诗多得数不胜数。文人也收受商人钱财,在题壁诗中加入商业元素,其实就是打广告。

    拓跋思敬已来长安数日。

    他现在是一个标准的商人,从绥州贩卖牲畜来关中。

    灵夏一头羯羊二百多钱,关中有的地方四百余钱,有的五六百钱,长安甚至更高,这就存在了巨大的牟利空间。虽然不像有的商品动辄几倍、十几倍利,但羊的需求量大啊,走量的东西,哪怕不到一倍利,也是值得做的。

    关中这百余年来,算是承平的了。偶有几次战事,也是局部性的,且很快就平定。最严重的巢乱,也没有波及到京兆府北部、西部,经过了七八年时间的休养生息,百姓又缓过了气来,生活走上了正轨。

    拓跋思敬做的不是这种小生意,那样太零碎,他搞的是长安城里的大生意。

    朝廷有制:亲王以下,二品官,每月发的俸禄里面,不算其他米面油醋酒果子之类,光肉食就有“羊二十口、猪肉六十斤、鱼二十头”;三品官是十二头羊,四品、五品官每个月供给九头羊。

    南衙北司逾万官员,五品及以上虽然不算很多,但你还得算上各种散职,加起来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了。

    还有宫廷、衙门、馆舍、驿站、军营等机构的日常酒肉消耗,这也是一大块。

    当然朝廷如今都这个鸟样了,财政困难,俸禄要么拖欠,要么打折。但怎么说呢,钱帛可以拖欠,酒也可以不发,但米面、粉、油、盐、醋、蜜、果、酥、炭以及葱韭椒之类的调味品,如果再不发,可就过分了。

    大家都不领俸禄,全给你白干活是吧?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邵大帅上供的牲畜,是朝廷发放俸禄、军饷的重要来源。

    国朝就是这样,钱帛只是俸禄的一部分,豆豉、葱韭、生姜、蒜之类都算俸禄。货币供应不足,就是这个鸟样,这个问题估计要到明后期、清代那会才能部分解决,但多半没法完全解决。

    以上是俸禄及公家消费,还有数量更为庞大的私人消费。

    巢乱已经过去快八年了,长安人口渐渐恢复,宫廷人口、官员家属、军士家人、寺观僧尼、外镇侨寓、流动商人、普通市民等等,大几十万还是有的。他们的生活水准参差不一,但高标准生活的人群数量很庞大,这个消费量也不可小视。

    这就是首都。

    任何一个商人攀上这里面的生意,都能发大财。

    拓跋思敬原本是做不了这个生意的,那是长安商人的地盘。但这些年朔方军日渐强势,邵大帅的政治影响力横扫京西北诸镇及京畿地区,连带着朔方商人也日渐起势,就如同武夫们一样,开始“入侵”其他地方。

    拓跋思敬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抓住机会,把生意做进了长安。

    他有一个叫崔释的合作者,长安本地商人,实力雄厚,今日受邀参加了邵大帅在府邸内举办的宴会。

    大帅是何心思,拓跋思敬也能猜测一二,鼓励关中与灵夏之间商业来往,以实府库。

    他的野心,太大了。

    当年兄长还在时,最大的梦想不过是能当上夏绥节度使罢了,与邵树德一比,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对了,拓跋思恭已经死了,葬于草原。拓跋氏出逃的那些人,如今只剩思谏、仁福叔侄二人,在河西沙碛艰难求存,听闻与甘州回鹘可汗李仁美关系密切,守望互助。

    拓跋思敬今岁斗胆进言,派人去沙碛联络拓跋思谏、仁福二人,招其来降,使永不为边患。

    邵树德许之。

    如今灵夏这个局面,拓跋氏即便回来了,也没有任何东山再起的可能。

    邵树德并不嗜杀,灵州降将韩逊还在丰安军钱守素手下当副使呢。他对部队的掌控力很自信,军官想反,拉不走士兵,这就很尴尬。

    解决了这桩心事,拓跋思敬还有一事始终悬在心上,那就是女儿拓跋蒲。

    年纪不小了,但没法出嫁,一直住在家里,外人闲言碎语不少。

    有次拓跋思敬回家,看到府内外甲士如云,大惊。再看女儿头发湿漉漉的,脸色潮红地从屋里走出来,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扭头就去市肆里喝酒。

    折掘氏,欺人太甚!

    外头一阵响动,仆人来告,崔释前来拜访。

    拓跋思敬放下酒樽,整了整袍服,出门相迎。

    “崔三你怎生来得如此之晚?”

    “四郎勿要问了,灵武郡王要在同州开博览会,遍邀长安商徒参会。”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很快进了正厅。

    “为何是同州?”拓跋思敬奇道。

    按他的想法,每一个辖州都该办一个,一年两次。或许人手不足?

    也是,灵夏人才太少了。会写字、会算账的人少得可怜,每个州都办的话,从哪抽调那么多人?

    “多半是想诱河中商徒而来。”崔释从兜里摸出了一枚银元,道:“拓跋四郎可见过此物?”

    “听说过。”拓跋思敬不参加博览会,只赶着牲畜去关中做买卖。

    “灵武郡王有言,以皋兰钱监所铸之银元为记账钱,都到同州沙苑监外的坊市做买卖。确实是想把河中府、华州甚至陕虢的商徒也诱过来,哈哈。”崔释笑道。

    兵打到哪里,买卖摊子铺到哪里,灵武郡王到底是武夫还是商徒啊?

    “崔三你觉得会有人去同州么?”

    “不少。夏兵还在城内呢,今晚之宴,各坊商徒买了不少银元票,几十元到千元不等。”崔释从袖袋里摸出一张,道:“二百圆,只能在同州坊市用。”

    拓跋思敬一惊,问道:“只能在同州用?那为何还有人买?”

    “都当成灵武郡王的摊派了。”崔释有些尴尬。

    拓跋思敬凝神思索。他一直觉得灵武郡王弄出银元票,肯定是想在各州通行的。如今看来,竟然做不到么?

    是因为账目太庞大,算不过来?不应该啊,一年就办两次博览会,没多少账要算的。

    灵州、夏州、绥州的银元票便可通用!

    还是同州的距离太遥远了?没法管?抑或是人手不足?

    拓跋思敬想不明白,决定不去想了。反正对朔方镇来说,大头兵们杀进了关中,商徒也跟着南下关中,大家都有的赚,这便够了。

    “商徒去同州坊市做买卖,朝廷赚的钱就少了啊……”

    “朝廷刮敛无度,什么榷酒钱、榷曲钱、关津税、进献、宫市乃至皇陵供奉。列位宰相再收,怕是商徒都跑光了。”崔释有些嘲讽地说道,看来平日里被刮得不轻。

    他当然能看出,这是灵武郡王侵夺朝廷钱财的行为,但对他们商徒有好处,交的税也不多,何乐而不为呢?

    朝廷困难?养的人太多了!朔方幕府怎么没养这么多闲人?

    钱不够,就不要养神策军了!或者养个两三万人,能控制京畿就行了。二十多个县,要那么多兵作甚?

    南衙北司,官也太多了一些!河运院、渭桥仓,空空如也,还养那么多官吏,简直可笑。

    如果可以的话,干脆让灵武郡王兼任京畿制置使好了,管京兆府、同、华、金、商一府四州,大伙负担也能轻一点。

    反正这关中之地,人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朝廷还能拿他怎样?不如痛快点。

    商徒,喜欢灵武郡王,不喜欢朝廷!

    被商徒们喜欢的灵武郡王正在府中与幕僚们议事。

    “同州博览会,一年办两次,可收多少钱?”邵树德很关心这个问题。

    “大帅,灵州坊市办了两次博览会,共收了二万六千余圆商税,同州,应会多一些。”支度司判官封渭已经外放绥州当刺史,目前司内事务由韦庄管着。

    一圆,大概值1.5缗钱不到。灵州坊市办了两次博览会,收得的税换算成铜钱,将近四万了。

    这还只是灵州一地。

    夏州也办了两次,征税一万多圆,绥州进项两万圆出头。

    “收税只是一项好处。”邵树德站起身,道:“得让越来越多的商徒认识到银元票这东西。哪怕只是在商徒手中流转,亦有极大利益。百姓日常,柴米油盐酱醋茶,可用不到银元票,商徒们把铜钱还给百姓好了。”

    众人闻言皆笑。

    银元票,仅限于固定地点使用,在开账户的商人间流转,普通百姓很难接触到这东西。他们也不用接触,因为日常生活中根本用不到这么大金额的钱。

    “商徒们见得多了,用得多了,也就放心了。以后急用时,说不定还要问清算银行借银元票呢。不光商徒,说不定哪些朝官还得求上门来。”邵树德又说道。

    “此非债帅故事?”韦庄惊道。

    大伙又笑。

    朝廷气象不错那些年,比如宪宗元和中兴那会,神策军将领大量外放各地任节度使。他们不得不四处借高利贷,贿赂中官,求得实缺。到任后再搜刮钱财,弥补亏空。

    时人对这些神策军出身的节度使有个形象的称呼:债帅。

    “吾已春种,便待秋收了。”邵树德坐回椅子,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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