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洪流冲进人丛的那一刻起,赵匡璘就有些恍惚。

    这一幕何其相似,一切仿佛近在眼前。

    沉重的马槊轻易刺穿人的身体,尸体挂在槊刃上,压得槊杆微微下垂。复又刺穿一人后,骑士撒手,扔掉了马槊,抽出铁锏,左右劈砸。

    全副武装的战马冲到哪里,哪里就是骨断筋折。

    寒光闪闪的马刀劈到哪里,哪里就是血肉横飞。

    申兵哭爹喊娘,纷纷向两侧溃去。但迎面而来又是数百具装甲骑,如同冬日的寒风,将枯草尽皆摧折。

    是了,夏骑冲锋,从来都不是一股脑儿全上。便是一千骑,他们也分成了三个批次。如果这还不够,那豹骑都还有两千着皮甲的辅兵,要不要让他们也冲一波?

    其实没有必要了。

    赵匡璘下令击鼓,正在装模作样溃逃的随州兵立刻反身杀来。

    他们给了申州兵最后一击。

    惊慌失措、单打独斗的他们如何比得过结成阵势杀来的随州兵。

    步弓齐射、长枪捅刺,一千随州兵墙列而进,轻松收割着申州兵的人头。

    “稳一点,稳一点,走得太快了,想死么?”

    “仗打到这份上,我从没见过翻盘的,稳扎稳打。”

    “谁让你连射好几箭的?没听到角声?”

    “不要慌,握紧矛杆,贼人比你们更慌。”

    “傻愣愣的干什么?不懂配合?该出枪时不出枪!”

    “有些时候不需要言语,该怎么打,自己琢磨。”

    “加快脚步,别让他们结成阵!”

    两鬓斑白的老蔡贼大声呼喝,招呼不断。初出茅庐的乡勇、未上过战场的州县兵,在他们镇定自若的情绪感染下,神奇地稳了下来,平日训练时学过的东西重新回到脑海中,全军越打越熟练,越战越神勇,彻底终结了申兵最后一丝抵抗意志。

    “降者免死!”战场两侧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这是老规矩了,为了避免敌军困兽犹斗,造成无畏的伤亡。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降兵也是资源啊,浪费可耻。

    崔休第一时间大呼“愿降”,他等这句话很久了。

    贼帅,固然有亡命莽夫的一面,但也有乱世求生的智慧。都这会了,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住命比什么都重要,以后还有机会。

    崔休很光棍地跪在地上,器械一扔,竟是任凭宰割了。

    几把长枪对着他,一名军校上前踹了一脚。崔休在地上滚了好几滚,继续装死。

    “绑了!”几名军士上前,将崔休和他俩倒霉儿子五花大绑。

    崔休父子一降,其他人也不想抵抗了。除少数幸运儿趁着夜色逃入山林之外,大部分人跪地请降,器械扔了一地,粗粗一点,大概有一千五六百人。

    听他们口音,申州、蔡州的都有,老蔡贼了!

    唐、邓、随、申、光、蔡、陈、许、汝、洛是广义的蔡贼,严格来说可追溯至隋代。

    开皇十九年,迁移十余万口突厥俘虏至云州、朔州、洛阳定居。

    仁寿元年,隋军讨契丹,大胜,俘男女四万口,半赐突厥,余者迁入长安、河南,男子皆杀之。

    国朝就更多了,前后几十万胡人部落到上述十州居住。

    申、光、蔡、唐、邓,是狭义的蔡贼,尤其是申、光、蔡,更是蔡贼中的战斗机,“以一旅之师,抗天下无穷之众”,花光了朝廷积蓄才剿灭,残部五千人被发配到河陇备御吐蕃。

    申州兵不是蔡贼,谁是蔡贼?

    没有节操,亡命斗狠,这帮人——都收编了!

    “崔休,杜洪几时任你为刺史的?”赵匡璘上前,拿脚踩住崔休的胸口,问道。

    崔休有些尴尬,他这刺史竟是自封的。

    赵匡璘明白了,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归顺之后,若再立新功,日后未必不能富贵,不比当个草贼强?”

    “将军之话,无有不从。我父子三人愿指着浉水发誓,永不相叛。”

    王崇卸完甲后,走了过来,正好听到最后一句,笑了:“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败于谁手吧?”

    崔休想了想,这么多具装甲骑,赵匡璘是没本事养的,那么——难道是折宗本的人?

    “我愿降唐州折帅,为奴为婢,心甘情愿。”

    妈的,这么没有节操!

    王崇直接一马鞭打了上去,斥道:“你降的是灵武郡王邵太傅,不是折令公,明白了么?”

    赵匡璘不动声色地看了王崇一眼,随即又转过了头去,这水太深了。

    “明白了,别打了。”

    “现在起来,咱们北上,先把州内局面稳下来再说。”王崇收起马鞭,说道。

    “遵命。”

    “来都来了,抢一把就走,委实不过瘾。不如先据了州城,招降纳叛,然后北上淮水,威逼蔡州。”王崇对赵匡璘说道:“打蔡州,不比打汝州方便多了?”

    “王将军所言极是,先入申州再说,实在不行,再做计较。”赵匡璘应道。

    打扫完战场,押着俘虏抵达申州城下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崔休在城下喊破了嗓子,最终城门才不情不愿地打开。那吱嘎吱嘎的声音,听着就满是迟疑。

    抓获的百姓放了,现在人手不足,每一分兵力都十分宝贵,两千多随州兵几乎全进了申州,第一时间控制粮仓,明日还要派人下乡征粮。

    豹骑都固然能打,但那些马儿实在太能吃了,数量又多,不多屯点粮草,真遭不住。

    赵匡璘甚至怀疑,以申州如今粗陋的治理水平,是不是供应得起这一千具装甲骑,感觉有点悬。

    “先遣人向折帅报捷,再整编降兵。”王崇一锤定音,赵匡璘自无意见。

    ……

    襄阳,楚国之北津。渡汉水之后,自南阳出方城关,通周、郑、晋、卫。

    中有伏牛山、桐柏山所阻,地势艰险,唯伏牛山东南麓有一条狭窄逼仄的带形平地,西南与南阳盆地相接,西北与河南相接,算是最好走的一段,是南北交通走廊。

    方城,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鲁僖公四年(公元前656),楚国巡视北方防线,自伏牛山、桐柏山到列长山,发现这段天然防线之中有缺口,就是方城山,于是在此隘口筑城,堵住这条南北走廊。

    隘口之外,是汝州叶县。隘口之内,是唐州方城县。

    这条路,自秦汉以来,被称为宛叶走廊。南北交兵,大多数时候都不约而同地选择走这条路,少有例外。

    刘邦自洛阳下宛城,走这条路。

    刘秀起事南阳,王莽遣王邑等出昆阳(叶县南),与刘秀遇,败还洛阳。

    刘秀自堵阳(方城)征邓奉于南阳,也走这条路。

    后汉末,曹洪击荆州,战于舞阳、叶县;刘备屯新野,进兵叶县,设伏败夏侯惇。

    南北朝时,陈显达讨桓天生,卢渊攻南阳,魏孝文帝攻襄阳,皆战于此。

    折宗本的两万人马从故宛城、今南阳县出发,经博望故城,走了一百二十里至方城县。

    出方城县东北行,九十里至方城关,此时已是十月底了。

    方城关建在方城山东麓隘口,关外草木幽深,人迹罕至,但却平坦易行。

    “我军两万,但只有一半是能打的。葛从周兵力多寡很难说,但他也只有一万多是能打的,主力屯于郏城。叶县城内,只有州兵土团之流。”方城关内,威胜军诸将济济一堂,折宗本亲自部署作战计划。

    郏城,汝州属县,在叶县西北一百二十里。

    昔年刘备败夏侯惇,曹操便由洛阳率军南下,屯于郏城,随时援应前线。

    随军要籍裴远列席于内,但不发一言。

    这不是他的业务,他的主要工作是监军。一旦发现谁有异动,且证据确凿,在与折宗本商量之后,可当场捕杀——裴监军有一百甲士,人携弩机一具、陌刀一口,杀个把武将问题不大。

    “大家都是学过兵法的,叶县矗在那里,若不拔之,则后路堪忧。而葛从周打的主意,定是在我军久攻不下,疲态尽显的时候,以生力军南下,一举败我。谢彦章部骑卒屯于叶县北之昆阳故城,其主力位于郏城,这谋算再明显不过了。”折宗本在屋内转来转去,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

    “没什么好犹豫的。”折宗本说道:“老夫征战多年,知道有些硬仗是不得不打,叶县必须拿下。一旦歼灭葛从周手里这一两万步骑,其余州县兵、土团兵就好对付了,我军可北上直取汴军广成泽牧监,尽取其战马,然后兵临洛水谷地,配合李唐宾,将崤山一线的贼军包住。”

    广成泽在汝州西四十里,方圆百里,东南流入汝水。

    后汉年间置广成苑,为帝王校猎讲武之所。隋大业年间置马监,国朝太宗亦曾在此田猎。

    泽北有温泉,曰广成汤。安史之乱前,帝王常在东都,屡幸此汤。

    附近有清暑宫,贞观年间所建,后来发现夏天太热了,毒蛇又多,遂罢此行宫,将宫中财宝分赐百姓。

    朱全忠对这座行宫也没兴趣,但他在此新设了一个马场,迁移了部分马匹至此,就近供应西线战场——当然他的牧场并不止广成监一处,在李克用入主幽州后,王镕献马愈发殷勤,几乎要跪下来求朱全忠帮忙了,对外号称有“十万骑”的成德镇就是他最大的“牧场”。

    “此战,以都将折从古为游奕讨击使——”折宗本话刚讲到一半,某位幕僚匆匆进来,低声向他禀报。

    折宗本听完表情古怪,似喜似恼,一时有些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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