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宁五年正月二十,郓、兖、齐三镇大地上的战局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在北线,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被任命为齐州招讨使,统领护国、忠武、坚锐三军两万余人。

    正月十二,封藏之令坚锐军郭绍宾、张筠部留守后方,弹压诸县,自率护国、忠武二军自平阴东进。

    飞龙军弃长清而走后,有郓镇溃兵纠集了一帮草贼,奉朱瑄之令,进至平阴东北,结果为封藏之所败,斩首四百。

    十六日,大军进至隔马山,将朱瑄好不容易纠集起来的千余人击溃,斩首三百,朱瑄单骑走免。

    十七日,收取长清。十八日,听闻朱瑄率千余骑兵活动于丰齐驿,封藏之率护国军追击而至,遭到齐将王师克伏击,大败而回,损兵三千余。

    蒲兵士气受挫,遂退守长清。

    王师克,王师范之弟也。

    邵树德闻讯,担心北路打不过郓、齐二镇合兵,下令驻守郓城的捧圣军北上,经中都县至长清,归封藏之指挥。

    深入敌人后方的飞龙军打得不错。

    他们先在沂水县境内大败沂兵,斩首三千余,随后马不停蹄,直奔密州,破敌先锋,斩首八百,密人吓得固守城池,不敢再出击。

    而在南线,战事比较焦灼。

    邵树德对刘知俊无法攻克任城失去了耐心。在等到铁林军后,于正月十八领大军至任城,屯于阳门桥。

    此桥横跨泗水,在任城县近郊。兖将阎宝遣六千人戍守,其中三千为兖镇武夫,三千为任城丁壮。

    阎宝自领八千余众守县城,自恃粮草充足,态度嚣张,不愿投降。

    “刘将军,此战不怪你。”邵树德也是第一次见到刘知俊,温言抚慰道:“龙虎军还没守城贼人多,打不下来正常。”

    刘知俊是徐州人,在时溥帐下效力。一开始因为作战非常勇猛,得到时溥器重,不断提拔。但后来时溥发现这人不但有勇,还有谋,立刻就开始打压。刘知俊害怕被杀,于是投奔朱全忠,归隶于曹州行营。

    朱全忠失败后,刘知俊见周围也没啥可以投靠的势力,无奈之下投降了邵树德,所部被编为龙虎军,有众万人,目前大概还有八千出头。

    龙虎军来源复杂,有徐州兵,也有曹、单、滑三州的武人。但刘知俊整合得很不错,上下一体,铁板一块,几乎就是他的私兵了,连朱珍都拿他没办法。

    邵树德对刘知俊的所思所想心知肚明,也对他历史上的为人一清二楚。但他还是愿意给刘知俊机会,只要你愿意服从,好好打仗,我不至于胡乱猜疑,也会给予富贵。

    如今看来,刘知俊在任城打得中规中矩,不算偷奸耍滑,虽然也谈不上多卖力。

    保存实力的军阀思想是有的,但不明显,还处于可以挽救的状态。

    “大王宽厚仁德,末将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刘知俊感动道:“今数万大军齐至,或可再攻一下,末将愿率部先登。”

    “无需如此。”邵树德止住了他的话,道:“为了攻个任城,死伤数万人,值得么?”

    刘知俊语塞。

    “昔年朱全忠怎么攻时溥的?”邵树德问道。

    “围点打援,围困徐州,反复交兵,民失稼穑,粮馈不继,不攻自破。”刘知俊回道。

    刘知俊对此真的太熟悉了。

    吴康镇之战后徐州就全面转入守势,徐、郓、兖三个难兄难弟互相救援,被梁军围点打援搞了好几次。而徐州又比较倒霉,连续发洪水,农业生产大受影响,于是朱全忠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攻灭徐镇身上。

    两军交锋之地,百姓一般会选择暂避,等待战事结束再回家。可如果经常交兵呢?那百姓可就生活不下去了,田也种不了,久而久之,所谓的坚城也失去了防守下去的土壤,不攻自破是很正常的事情。

    “朱全忠又是怎么攻郓、兖的?”邵树德又问道。

    “全忠有捉生军,抄掠百姓,输给军馈。甚至还将百姓迁走,让郓人、兖人衣食无着。梁人曾经就强迁兖州百姓三千余户至宋州。”刘知俊回道。

    “这就对了。打不下坚城,我把百姓迁走,他能奈我何?”邵树德冷笑道:“朱全忠还是太手软了,才迁走三千户。若我来,三万户都不够。”

    刘知俊一惊。

    久闻夏王约束部伍,不许烧杀抢掠,不伤百姓,可进了郓州后,怎么手段如此酷烈?钜野那边传来消息,很多郓镇武夫的家人要被流放青唐,就因为他们抵抗得太激烈了。如今竟然放言要强迁兖州百姓,刘知俊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名满天下的关西军头。

    “明日攻阳门桥贼寨,龙虎军出战吧,我亲为将军助威。”邵树德看了眼刘知俊,说道。

    “遵命。”刘知俊脸上没有丝毫异样,飞快地应道。

    ******

    朱瑾来到了任城附近,三千余骑屯于城东南七里的尧祠。

    此地景色秀丽,素为士大夫聚会之所。附近有隋代薛胄开凿的丰兖渠,农业发达,算是兖州比较好的地方了。

    对面有一些夏军骑卒,他们骑在马上,大声辱骂,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什么‘赛张飞’,朱瑾可敢来战?”

    “莫不是‘假张飞’,只敢躲在阵后?”

    “自诩河南马槊第一,我看言过其实。”

    面对挑衅,朱瑾不为所动,仔细听取手下的汇报。

    “夏贼又是围三阙一的战术。邵贼坐镇阳门桥,身边是突将军、铁林军,总计三万余众。”

    “据拷讯俘虏得知,龙骧军使胡真为任城斩斫使,负责组织围攻,但实际指挥作战的很可能是斩斫副使葛从周。”

    “龙骧、龙虎、广胜、神捷四军及衙内军一部四万人负责围城,这会在攻阳门桥寨。”

    “邵贼攥着主力精兵不放,应该是想围点打援,寻机击破我援军,迫降任城。”

    朱瑾点了点头,目光仍死死盯着那些还在耀武扬威的夏军骑兵,看样子应该是铁林军的军属骑兵了,士气还不错。

    “大帅,沂、密二州援军已败,只有海州兵三千余人至沂州,但逡巡不进,颇为犹疑。末将觉得,此时宜静不宜动,还需谨慎哪。”衙将胡规劝道。

    说白了,就是怕了。

    飞龙军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沂、密二州跑来跑去。军纪还很差,四处劫掠粮草、骡马,偏偏战斗力不错,短时间内连败沂、密二州兵,对海州兵起到了吓阻作用,兖州已经有点孤立无援的味道了。

    其实当年在面对梁军的进攻时也是如此,最后是靠坚守城池将梁人熬走的。胡规这么劝,有点路径依赖的意思了。

    “大帅,而今该主守。”判官辛绾也劝道:“昔年朱珍、丁会、庞师古、朱友裕等人轮番攻郓、兖,我等上下一心,坚守城池,令敌军无功而返。阎都将兵精粮足,半年内邵贼拿不下任城。咱们只需在外围袭扰,让城中守军知道大帅并未打算抛弃他们就行了。”

    朱瑾点了点头,又有些迟疑。内心之中的暴虐不断涌起,又有点想要孤注一掷决战的冲动了。

    当年的金乡之战,面对丁会结阵防守的大军,他就没忍住,纵骑兵猛冲,最后惨败而回。毫无疑问,那是错误的军事决策,但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住脾气。

    “罢了。”朱瑾叹了口气,道:“拖!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拖到邵贼耗不下去。”

    这就是打赖皮仗,装死,装到有人来救他们。

    “大帅英明。”众人赞道。

    朱瑾默默看了下他们的脸色,见不似作伪,略略放下了心,旋又道:“不过夏贼如此嚣张,恐伤我士气。”

    说罢,令人吹角。

    “呜!”大角吹了第一通,对面正在挑衅的铁林军骑卒一愣。

    泰宁军骑兵则立刻聚集了起来,人不多,两三百骑罢了。

    “呜!”大角吹第二通,旗槊并举,朱瑾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两百余骑如离弦之箭般奔驰在原野上,对面的夏军骑兵大怒,也对冲了过来。

    朱瑾从鞘套内抽出一柄飞槊,“嗖”地一下投了出去,正中冲得最快一名夏军骑校。

    接着又是第二柄、第三柄、第四柄。

    四柄飞槊,连毙四人,一下子在前面打开了缺口。

    身后骑士见状,士气大振,纷纷大呼跟上。

    朱瑾横举马槊,左扫右刺,马速不停,直接冲入了夏骑人丛中,所过之处,无一合之敌。冲到最后,直接弃了马槊,抽出佩剑,连斩三人,一下子杀穿了夏骑,兜马回转。

    临走前,还生擒了一名军校,横掼于马上。

    “痛快!”朱瑾大笑。

    上次冲突将军步阵大败,又遭到截击,被打得狼狈无比。这次面对面冲锋,终于一展所长,给夏贼狠狠地来了个下马威。

    赛张飞,岂是浪得虚名!

    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鼓角声,随即蹄声如雷,似乎有铺天盖地的骑卒冲来。

    朱瑾暗骂一声,道:“撤!”

    手中铁剑一横,将俘虏头颅割断,扬长而去。

    “大帅,方才收到消息。”辛绾策马追上了朱瑾,喘着气说道:“朱全忠自博州过河,袭占东阿,兵锋直指阳谷。”

    “什么?朱全忠也来了?”朱瑾先是一愣,复又大笑:“好!好!这便回兖州,这局棋越乱越好,我倒要看邵贼如何应付。”

    “如今是比拼耐心的时候了。”骑马颠簸,辛绾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道:“传闻朱全忠有众五万,郓州那边要热闹起来了。”

    “死盯着邵贼,若他解围而去,便率军追击,一定要咬下块肉来。”朱瑾吩咐道:“即便邵贼不走,将其主力拖在这边也是好的,给李克用创造机会。”

    众人边走边说,一扫之前的阴翳,消失在了远方的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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