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温暖的阴天。

    春汛已过尾声,颍水大堤有惊无险地扛过了这一遭。

    去年刚打过大仗,夏、梁两军争相过河袭扰,随后又四处觅地造浮桥,堤坝被拆得七零八落。

    时隔一年,战争的创伤慢慢被抚平。紧急抢修的堤坝经受住了洪水的考验,襄城、长社、临颍等县的百姓长吁一口气,房屋、粟麦保住了。

    陈许节度使赵珝站在颍水东岸,遥望着西边的大地。

    那边是汝州,如今中原的政治中心,甚至也可能是全天下的政治中心。

    那个人拥兵数十万,威势惊人,说一不二。

    那个人野心勃勃,即将开创新朝,称帝自立。

    但那人也控制欲十足,容不下藩镇的存在,可惜,可惜!若又是一个德宗,那该多好。

    “叔父,你可要救我啊!”赵岩抱着赵珝的腿,哭求道。

    “没那份酒量,还偏要逞能。若就这也还罢了,你连高仁厚都敢骂,不是找死么?”赵珝摸了摸赵岩脸上的伤口,叹道。

    赵岩被打得很惨,这是很正常的。

    人都被扣在洛阳了,看守他的还是河南府的州兵,行个方便教训教训他很难么?若非邵树德下令将赵岩交给赵珝处置,估计已经没命了。

    “叔父,我知道错了。”赵岩哭道:“但我不想死啊。”

    赵珝深深地叹了口气。

    兄长去世时,交代大家同心协力,互相扶持。

    这没有错。乱世之中,本应如此。但侄儿这次实在太不晓事了,惹了天大的麻烦。

    “叔父!”赵岩一看情况不对,抹了把眼泪,道:“去岁许州大战,关键时刻,若无我赵家倒戈,邵树德怎么赢?今岁攻郓、齐,忠武军又血战连场,兄长至今仍带兵屯于长清,马上就要被李唐宾派上去送死。前阵子要我许州选送五百精卒,镇内群情汹汹,父老为之扼腕叹息,叔父也给办了。邵树德他还想怎样?叔父,他这是想逼死我们赵家啊!他就是想削藩,故意找茬呢。叔父,邵树德要削藩,他故意这么做的,杀了我也于事无补啊。”

    赵珝一愣。

    其实,侄子说的这话,有点道理。但他一把年纪了,自然知道事情没这么复杂,纯粹就是侄儿嘴欠,闯了大祸罢了。

    邵树德要安抚手下,就要借人头了。

    但——削藩也是真的,这毫无疑问。

    洛阳大兴土木,修建宫殿,何也?绝对不是给长安圣人住的。

    邵树德称帝的野心,已经丝毫不加掩饰了。看他一贯的作风,称帝后削藩也是必然的。偏偏陈许的位置还十分倒霉,就在中原腹心地带。如果要削藩,他们绝对是第一个被削的。

    舍得吗?甘心吗?赵珝不知道。

    但这个家业是兄长打下的。他老了,不想死后九泉之下面见兄长时,被问到家业怎么丢了。

    “起来吧。”赵珝冷哼一声,道:“你亲自去库里挑些财货。不要太寒酸了,金银器找个百件,再拿千匹锦缎,亲自拉到洛阳,找高仁厚赔罪。若他肯原谅你,这事也就过了。若不肯,自回来吧。”

    赵岩心中一喜,麻溜地起身,哽咽道:“还是叔父好。”

    “这个世道,我不对你好,对谁好?”赵珝叹了口气,道:“除了自家族人,谁都不能信。”

    “大郎,你挑铠甲百领、兵仗两千、粟麦三万斛,用车拉到汝州去。”赵珝转过头来,对长子赵縠说道:“这是给夏王赔罪的。去了好好说话,自投夏以来,我忠武军将士一直十分恭顺,该出兵出兵,该出钱出钱,何曾有过悖逆之举?若夏王这都不能容忍,借题发挥,小题大做的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知道了,阿爷。”赵縠回道。

    说实话,他也挺烦赵岩的,打仗不行,嘴巴还大,尽惹麻烦。但说到底,赵岩还是他赵家人,是他赵縠的血脉宗亲,能保还是要保下的。

    “若夏王不收这些财货。你不要多说,立刻遣人回报,我自有计较。”赵珝说道:“另者,遣人至长清,找到榆奴,告诉他,若许州有变,自率军过河,投李克用。”

    榆奴就是赵麓,赵犨长子。

    “好!”赵縠没有废话,沉稳地答应了,旋又问道:“大人,陈许土团乡夫之中多有勇武之辈,或可提前募集一批,发下赏赐,多加操练。”

    “此事我自有计较。”赵珝说道。

    想了想后,又叹道:“夏王势大,事情能妥善解决自然最好。我赵家恭顺已极矣,夏王令至,无不遵从,这点面子都不给的话,难不成要逼死我赵家?”

    ******

    “各路兵马围攻章丘,日夜不辍。刘鄩一会遣人走山间小道偷袭,一会声东击西,渡济水袭扰,皆为我挫败。十六日,大军穴地入城,破章丘县,计斩贼首千余,俘挽强都上下千人。”

    “收取任城后,胡真率部东进。于瑕丘外与兖贼大战,稍不利,退往任城。朱瑾率部追击,为我所败。”

    “行密将王茂章率部至沂水,为飞龙军所败,退入沂州。”

    “十七日,寿州折令公来报,已破安州内城,俘贼将瞿章。章伤势过重,已死。所获贼人降兵两千三百,已尽数收拢,发往洛阳。”

    “武兴、固镇二军攻西河城,不克。”

    碧霞殿内,邵树德听取着来自各方的战报。

    情况还不错。

    胡真只有不到三万乱七八糟的兵马,还能顶住朱瑾,打得有来有回,出乎他的意料。

    杨行密的援军被摁回去了,这很好。

    王师范战事不利,现在应该很惊慌,千方百计联络外援了。

    安州敌我拉锯多年,即便被拿回来,地方上也残破不堪。折宗本估计又要哭穷要钱粮了,威胜军三万多步骑,实在是很大的开支。

    另外,没明确说要给折家封郡王时,战事十分僵持,怎么消息一传过去,局面立刻打开了?是不是之前在磨洋工,没好好打?

    不过有些事啊,还是装糊涂得好。这世道,每个武人都有军阀梦,关键是不要给他们机会,这对双方都是一种保护。

    折家征战这么多年,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已经算是有良心的,不能苛责过多。

    “将郭黁调回来。”说完了军事,邵树德又谈起了政事,只听他说道:“太常寺,我打算交给他,尽快筹办吧。”

    太常寺,主要管礼仪、祭祀、占卜等事,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机构。

    都说这会“礼崩乐坏”,太常寺就愈发重要了。

    该机构直辖天府、御衣、乐县、神厨四院,都和祷告、祭天有关。下设两京郊社署、太乐署、鼓吹署、太医署、太卜署、廪牺署、汾祠署等机构。

    登基称帝,太常寺是绕不开的。准备龙袍、音乐、祭天等一系列的礼仪,都需要他们来完成。

    缺少了太常寺,按照后世的话说就是缺乏“仪式感”。

    登基称帝这种事,每个环节都要尽善尽美,尽量做得威严、庄重、肃穆。

    这种天子登基的威严,才能让人打心底感到敬畏,从而收起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像黄袍加身那种,老实说太不严肃了。这般儿戏,你指望给你披龙袍,把你按在龙椅上的部将们会有多少敬畏感吗?

    他们只会觉得天子不就那么回事吗?我串联了一些人,找来件龙袍,给老大披上,老大就当上皇帝了。若哪天老大让我失望、难过、委屈了,我就给别人披上,或者自个给自个披上,皇帝就那么回事。

    赵光逢、谢瞳二人挺羡慕郭黁的。

    有人靠殚精竭虑、勤勤恳恳,攒了一些功劳。

    有人靠上阵搏杀、提头卖命,搏了一些功劳。

    郭黁这个功劳,简直就像白捡的一样,而且还会被夏王记在心里,日后自有享不尽的好处。

    “卫尉卿之职,你们看给谁为好?”邵树德又问道。

    卫尉卿是卫尉寺的主官。

    卫尉寺“掌器械文物,总武库、武器、守宫三署。兵器入者,皆籍其名数。”

    祭祀、朝会的时候,提供仪仗。

    宫廷卫士之类,也归他们管。

    甚至出使外国,卫尉寺也会出人,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机构。

    洛阳宫殿在建设了,宫廷宿卫之类也要开始慢慢组建。这个位置也十分紧要,赵光逢等人还真不好随意推荐。

    “罢了,我从奴部中挑选。”邵树德说道:“让侍卫亲军千户慕容福即刻过来,担任卫尉卿。宫廷宿卫,从诸奴部中挑选千名忠勇之士组建,不足之处,另行补充。”

    赵光逢、谢瞳对视一眼,殿下这一招,可真是出人意料。

    宫廷宿卫,不从铁林、天雄、武威等军中挑选,不从勋贵子弟中挑选,偏偏选了自己草原上的奴仆,这可有点意思。

    宫廷卫士,可不仅仅是守门那么简单。事实上他们是天子的眼前人,前途是非常广阔的。

    国朝太宗喜欢让突厥降人当宫廷宿卫,这些人很多都出人头地了。想想也是,整天在皇帝面前出现,皇帝还经常组织他们训练,如果有才华,很容易表现出来,也很容易得到机会。

    这是一条很好的晋升通道,就像殿下的亲兵都、银鞍直一样。

    可惜了,被草原上那些粗鄙不堪的人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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