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的天气其实没那么坏,这里更接近北方的气候,比较干燥。

    当然这也是相对而言。事实上徐州也下了一些雨,但就整体来说,雨量确实是从长江向北,逐渐减少的。

    杨行密撤退之后,邵树德的骑兵在泗水西岸扎营,哪都去不了。

    周本带着水师北上,宿迁方面刚造了一半的浮桥又被摧毁,气得王敬荛直骂娘,直接摆烂,不管了。

    李唐宾的主力也向北撤往宿迁。但行军速度慢得令人发指,车辆不断陷入一个又一个泥坑,损坏率直线飙升。军士浑身裹满泥巴,士气低落,没人想打仗了。

    朱珍率部先一步赶至萧县,攻了一天之后,大雨倾盆。有这个现成的理由,他不动了,开始挖掘壕沟。

    龙骧、拱宸及义从军左厢两万余人进逼徐州,下营扎寨。凭他们这些兵马,肯定是打不下徐州的,甚至连包围都做不到,但这仗未必要硬来。

    在这样一种全线静默的情况下,周本率水师舰船百余艘抵达了徐州城外。

    “这样一座雄城,放弃太可惜了。”周本远远看着高耸的戏马台,感慨道。

    戏马台位于徐州城南里许的南山上,项羽为观马所建,故得名。

    戏马台现在是一座军镇,筑起了城墙,囤积了大量军资,有兵留守,与徐州坚城互为表里,互相援应。

    附近又有石佛山(云龙山),山上有石佛寨,同样设置了军镇,遣兵戍守。

    其实徐州(今铜山)四面都有山,中间宛如一个小盆地,正如苏东坡所说“彭城之山,岗岭四合,隐然如大环。”

    有环抱的群山作为屏障,同时又有古汴水、泗水流经,灌溉便利的同时,使得城东、西、北三面环水,攻城方不易展开兵力,背后还有山上的军镇偷袭,正面攻打比较困难。

    当年朱全忠与时溥相争,在徐州附近不知道磨了多久,连连换将,最后是生生耗死了时溥,而不是强攻下的。

    这座城,落入邵贼之手后,绝无可能再被拿回来。

    周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叹息不已。

    “周将军。”感化军节度使、徐州刺史张廷范来到了城南码头,面见周本。

    “张帅。”周本回礼道。

    夏军虽然已近徐州,但从城北发起攻击,颇多困难。如果他们真要强攻,还是得绕到城南来,避开古汴水河道。

    但到了城南,又不得不先拿下戏马台及石佛山寨。尤其是前者,离徐州城不过里许。一里的距离,扎完营盘后就没多少空间了,几乎紧贴着南山。不拿下这里,就无法安心攻城。眼下戏马台、石佛山寨都很平静,那么徐州城内外就是安全的,出城也没什么。

    “大王让我来接你们了。”周本也没有啰嗦,只听他说道:“我是第一批船队,后面还有,安心走吧。我看夏贼也没强攻的意思,勿忧。”

    张廷范连连叹气。他何尝不知道如今的情形?夏人就等着和平接收徐州呢。

    硬攻确实比较困难,淮军水师战船直接开进泗水及古汴水河道,即便这里不是下游,没那么宽阔,但本来也不需要在河面上机动,直接当个移动的弩机发射平台就可以了。眼下阴雨连绵,火攻也难以奏效,夏人应该是不想死伤人命,双方已经达成了无言的默契。

    “昔年后魏徐州刺史薛虎子曾言,‘徐州左右,水陆沃壤,清、汴通流,足盈激灌。其中良田十万馀顷。’今之徐州,又何止十余万顷良田。”张廷范面含悲色道:“徐州种桑麻,人善织,谷宜菽麦,一熟可资数岁。又有铁冶数座,甲兵之利,远近闻名,唉!这仗打得糊涂啊!”

    对于张廷范的抱怨,周本就当没听见,也不会去吴王面前打小报告,没什么意思。

    仗打得不好是事实,大家都有责任,抱怨两声又怎么了?人之常情罢了。

    徐州交通便利,商旅辐辏,收商税就是一笔很大进项。周边河网纵横,灌溉便利,良田众多,盛产桑麻、粮豆。城池周围有山川之险,内有铁冶打制甲兵,民风悍劲,习武成风,合格的兵源极多。当年李光弼镇徐州时,将他平定安史之乱的百战精兵带了过来,徐州的军事传统十分浓厚,将校家庭传承百余年,人才众多。得了这样的地方,谁舍得放弃?

    “别扯没用的了。”周本皱着眉头,说道:“时日无多,还是速速撤离吧。等黄梅时节过了,水师便没法这么大摇大摆过来了。若等到冬日水浅之时,更是麻烦。”

    张廷范收拾心情,道:“也是。此番南行,有劳周将军了。”

    “谈不上。”周本说道:“我这次也弄得灰头土脸。秦师虬随我一同南撤,几乎全军覆没,四千大军只有寥寥三四百人通过泗水逃走,惨不可言。大王有令,这次能带走的都带走。不愿走的也不要强迫,大家好聚好散。”

    “殿下果有君子之风。”张廷范叹道:“那么就不耽搁时辰了,我这便回城召集人手,搬运财货、资粮、器械。”

    “好。”周本道:“待会我便将战船开入古汴水,阻遏夏贼,你快些。”

    张廷范匆匆离去。

    他不太想投降,也不敢投降。城内还有淮将李涛所领兵马呢,他不确定如果表露投降之意,会不会直接被杀了。吴王也是要脸的,沛县已经出了那档子事,难得吴王不追究,有些事情还是别冒险。

    再者,侄儿张超已经降夏,他南去广陵,张氏两边都有人为官,从家族延续角度来说,并不是坏事——他已经将张超的妻儿偷偷送出了城。

    徐州,别了!

    ******

    从五月二十一日起,徐州城内外便是车水马龙。撤离的动静之大,即便远在泗水对岸,也清晰可闻。

    葛从周、贺德伦、李公佺三人登上了徐州城北的山岭。

    山下雨雾连绵,几乎遮蔽了巍峨的徐州城墙。

    朱全忠夺占徐州之后,花大力气整饬了诸县的农田水利设施,同时发役整修城墙及外围堡寨,将数年征战之中严重受损的城防设施修葺一新。

    如今的徐州城,确有几分峥嵘气象。

    城墙之外,是纵横交错的河道、港汊。河面上桅杆如林,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舰船。偶有几艘战船帆桨并用,缓缓开到城北,耀武扬威一番之后又调整船帆,顺流返回。

    这是在警告,好嚣张的贼子!

    作为徐州行营北面招讨使,葛从周并没有如周本、张廷范所想的那样静等淮人撤离。事实上他还是努力过的,但这个鬼天气,火攻无效,身边又没有制作砲车的工匠,很难对付得了淮军水师。

    况且即便人家的水师不来阻拦又如何?造浮桥之时,一举一动都在守军眼皮子底下,若在渡河之时被人半渡而击,损失可就大了。再退一万步讲,成功渡河了又如何?那泥泞的土地,根本跑不起来,当军士们艰难踟蹰的时候,只会成为对面箭矢的活靶子。

    大范围迂回包抄也没用。以这个行军速度,一天走十余里都算快的,有那工夫,人家早撤完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跑路。撑死了在撤退尾声的时候,抓住淮人急着撤退的心理,看看能不能吓得他们自乱阵脚,抓住一点尾巴。

    “徐州一下,一时半会多半还走不了。”葛从周说道:“徐州必然遣人留守,弹压地方。淮北或还有城池未克,须得我军南下。”

    “留守徐州的好事可轮不到咱们。”贺德伦笑道:“定然是义从军分驻徐泗各重镇了。龙骧、龙虎、拱宸、捧日、捧圣五军,还是劳碌命。最迟秋季,大部就得南下。若杨行密没有从泗州撤军,还得汇集诸军围攻,难哪!”

    杂牌军就是杂牌军,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打完这仗,说不定又要抽调“有功将士”若干,补充夏王嫡系部队的战损。而这些有功之士,一般都是勇猛善战之辈。上次在兖州已经抽出一批了,诸军不说伤筋动骨吧,也实力大损,至今未恢复元气。

    再这么反复抽调几次,龙骧诸军怕不是要被折腾散架了——骨干没了,光靠那些傻呆呆的普通军士有什么用,不还得花力气重新培养?

    但大家累了,没那份心气培养了。

    “朱珍会不会绕道徐州南方,抢一把功劳?”李公佺突然问道。

    葛从周的嘴角泛起一丝嘲讽。

    算了吧,朱珍如今就是那算盘珠子,不拨不动,拨了才动。

    义从军使没藏结明倒是有立功的心思,或许会绕过萧县,试图东进徐州,制造混乱。但辎重车辆多半跟不上,带不了几日粮草,他未必会选择冒险。

    不过李公佺这人挺有意思,立功之心甚切啊!拱宸军不过五千来人了,战后被合并的可能性相当之大,他可能也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其实何必呢,打得好如何,打得不好又如何?立下不世奇功,只能招惹夏王关西元从的敌视,很没意思。

    李公佺,想不开啊。难道你不知道魏州武人,最不受夏王待见么?

    “走吧,没什么看头了。”葛从周说道:“这几日找找有没有隐蔽的涉渡点。大队人马过不了河,小股精兵还是有可能的。再把那个张超叫来,问问他有没有办法联络城内军士,总这么干看着也不是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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