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化外之地的大通河河谷,进入金城郡内的乌亭逆水(庄浪河),可供选择的山间小道并不多。最理想的,便是昔日匈奴支部首领治无戴与白虎文直取令居县的那条。

    但事可一不可再。

    被赞誉为一时良将的郭淮,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因而,护羌校尉姜维想偷摸进入魏境,便只能选择祁连山脉分出乌鞘岭之处、乌亭逆水源头处的小道。

    这让万余人叫苦不迭。

    虽然祁连山脉连绵至此,已经不是很陡峭及高兀了,但他们仍旧花费了近二十日才尽数到了山麓的东侧。

    无他,因为在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条小道根本不能称之为路。

    一半是劈砍灌木丛爬山,一半扶着料峭山石是下山,还要警惕着春暖苏醒的长虫,哪能称之为路!

    尤其是,这个时节,山峦之上的冰雪依旧在断断续续融化着。

    沿着山体蔓延下来,让落足扶手之处皆湿漉漉的,也成了士卒们的噩梦。三百余士卒就因为不慎失足摔倒而断腿手折,无奈退回大通河谷。

    这样的损失,对与万余人的兵马而言,似是没有伤筋动骨。

    然而,难免会让士气低迷。

    姜维本部护羌营的四千士卒还好,他们秉着秦汉雄烈的风气,早就习惯了从容面对命丧征途。

    治无戴与白虎文的部落族人也还行,有复仇的信念与部落延续的寄望支撑着。

    复仇,自然是昔日他们二部被魏军赶尽杀绝。

    而寄望,则是与大汉达成的协议。

    如果想得到大汉的扶持,避免元气打伤的部落被西海的烧当种羌并吞,就要拿出让大汉愿意慷慨解囊的筹码来。若是想不劳而获,战事频繁而用度紧缺的大汉,很乐意与烧当种羌共分一杯羹。

    略有怨言的,乃是白马、当煎、牢姐等种羌族人。

    他们都是被大汉用物资雇佣而来的,向心力并不高。

    尤其是,昔日征北将军马岱与烧当羌王芒中劫掠张掖郡军马场满载而归的珠玉在前,让他们对这样的下马威,有极大的心理落差。

    为何要选择这样难行的道路呢?

    明明先前治无戴与白虎文选择进入令居县的那条道路,魏军并没有什么防备。

    他们心中都是如此作想的,也将情绪浮在脸庞上。

    的确,径直进入令居县的那条小道,魏军没怎么设防。

    准确的来说,是柯吾守备松懈。

    这位假意投降诱李严深入的羌人首领,如今是魏国的归义将军。

    部落的栖息地也从枝阳县转来了令居县。

    缘由是令居县的城塞曾被白虎文等攻破,劫掠后还夷为废墟,黎庶百姓都被郭淮迁徙入大河流域而成为荒地了。而且有了魏平领军进入河西四郡,郭淮也不需要担心汉军会从令居杀来枝阳、金城等县。

    是故,郭淮便将上表雒阳,求给柯吾授官之时,还将令居县转给他当牧场。

    正值汉魏争锋之际,厚待愿意为魏国效力的柯吾,也是给其他豪右及羌胡部落树立榜样。

    骤然得到大量牧场的柯吾,如今所有的心思,都在思虑着如何拉拢其他小部落过来依附自己;如何与河西四郡的豪右与羌胡部落首领勾连,夯实自身一县之主的根基,自然没有多少心思去森严戒备。

    反正军报中声称,汉军主力都在安定郡,哪还会有多余兵力来令居?

    就算有,又能有多少兵马?

    放进来再攻之,说不定还能收获些甲胄辎重!

    所以他仅是遣了一百余落族人在支流小道外放牧,权当是警戒敌情了。

    这些军情,姜维早就遣人探知清楚。

    虽说他有把握,能将这百余落羌人尽数诛灭而不露半点风声,但还是选择了其他的道路。

    他知道此次奇袭的意义之重。

    也不想留下丁点草蛇灰线,而被魏军发觉顺藤摸瓜。

    譬如,万一柯吾其他族人,突然心血来潮前来这条小道寻朋探友。

    亦或者是,魏军传令信使的偶然经过。

    压下白马、当煎等部众不满情绪也很简单。

    “若是不尊我将令,尔等可即刻原路返回!”

    他冷着一张脸,召集了白马等种羌首领,扔下这句话后便去整军。

    让众羌人首领面面相觑无语。

    原路返回,他们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领军的这位,是置生死于度外、奔袭近千里灭掉参狼种羌的大汉护羌校尉!作风犹如昔日杀得羌人血流漂杵的段颎!

    再者,兵出之前,他们已经收了大汉的资财。

    若是胆敢半途而废,他们担心自身部落会成为第二个参狼种羌。

    不管姜维此战,是胜了还是败了。

    败了,便是以他们临阵退缩的罪名来讨伐。

    胜了,便挟兵锋之锐,裹挟其他羌胡部落前来征讨不臣。

    唉,罢了。

    众首领想了想自家妇孺得到大汉物资时的喜悦,都不约而同的转身去约束族人,做出了甘愿在汉旌下百死不辞的姿态。

    压下了心头的不满,再看姜维的调度时,又觉得这条路线很不错。

    此地是乌鞘岭的南麓。

    跨过乌亭逆水,便是武威郡的疆域了。

    而且,继续往东一直抵达鹯阴塞,都是荒无人烟的区域。

    因为这片区域是夹在乌亭逆水与大河之间,中间没有一条河流。

    北面的乌鞘岭与屈吴山脉没有闭合,让腾格里沙漠的风沙肆无忌惮的涌入,将方圆数百里都变成了黄沙遍地的干旱荒地。

    没有人烟,没有牧民邑落。

    就连前汉武帝设置守备河西四郡门户的举措之一媪围县,在入魏以后,也因为守备军士的补给压力太大而废弃了。

    穿行这数百里连野草都生长艰难的半荒漠,唯有四月末至入秋七月的雨季。

    这个时节,雨水会在沙土上形成季节性沙河,供商队护卫与牛马饮用。

    也因此,催生了一种行业:沙。

    他们能准确寻找到这片区域里流向漂浮不定的沙河,也经常被商队雇佣为这段路程的向导。

    因而,姜维领军渡过了乌亭逆水,便依着乌鞘岭寻了个阴凉的山谷安置士卒后,便与治无戴、白虎文带着十余扈从前去寻找一位沙给大军当向导。

    人选早物色好了。

    乃是治无戴与白虎文的老相识,唤作石普力。

    如今就安居在乌鞘岭南麓、乌亭逆水的支流畔。

    这家伙当了二十多年的沙,经验丰富,相传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沙河,连马贼劫掠商队时都会有意识的避免误杀了他。

    因为他也是河西四郡久负盛名的掮。

    在约定成俗的规矩里,从鹯阴塞进入河西走廊的商贾,除了缴纳过关税之外,都要给城塞的守军留下一部分货物。

    无论是中原豪商,还是雒阳权贵的商队,都要遵守。

    不然,鹯阴塞的士卒会化身荒漠中的马贼,在商队过了关隘后的必经之路上恭候大驾。

    到了那个时候,就不是留一部分货物,而是杀人越货了。

    这是半公开的陋习,每一任河西督将及凉州刺史都知道。

    也很默契的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他们需要给这些终日守备在漫天黄沙里的士卒们点甜头,让士卒们有所期待与寄托。

    毕竟,这里是远离庙堂的边陲之地。

    连河西豪右都经常串马贼的地方,没有世兵制生根发芽的土壤。若不将利润均匀给士卒,那就等着他们被豪右蛊惑群起叛乱吧。

    而石普力,就是为鹯阴塞士卒销售那些货物的中间人,唯一的掮。

    至于为何马贼都不舍得杀他,那是因为鹯阴塞偶尔也会流出一些“损毁”报废的军械,通过石普力卖给有需要的马贼或羌胡部落。

    栖居在化外之地的治无戴与白虎文,就没少通过他换取军械及其他物资。

    长期交易积累的信任,以及熟谙鹯阴塞守备的优势,便是治无戴与白虎文建议姜维寻他为向导的理由。

    但当姜维第一眼见到石普力时,便知道治无戴与白虎文信任他还有另一层缘由。

    高鼻深目,满脸沟壑纵横,瘦削的下颌留着一圈硬邦邦的灰白络腮胡;带着一顶已经污垢遍布看不出原先颜色的毡帽,露出了油腻成缕、齐肩而剪成的头发。这种相貌与打扮,证明了他的先祖是匈奴别部。就是被匈奴带到并州栖居后,改称呼为“羯人”的匈奴仆从军。

    石普力如今已经五旬有余了,佝偻的身躯略显瘦削,不盈七尺,连双眸都变得很浑浊。

    但没有人会轻视于他。

    抑或者说,鹯阴塞的守备士卒换了一拨又一波,但他却能连续二十多年都是唯一的掮,倚仗的不仅是能说会道。

    事实上也如此。

    “噫~~~二位首领竟然来了?”

    听到声响,出来迎接的他,朗爽的大笑着,“此番是想要购置些什么?我听闻,上次你们可是损失了不少,正好我这里有些军弩.......”

    正喋喋不休着,他眼角余光也瞥见了边上的姜维,话语便戛然而止。

    双眸于骤然间犹如鹘鹰。

    少顷,他便气急败坏的冲着治无戴与白虎文骂道,“以往你们要的货物,我都尽力周旋,不曾亏待!现今你们竟带了蜀....咳!咳!带汉军来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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