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青梅有竹马(十三)

    陈翎从未见过沈辞这幅模样,沈辞也从未见过自己这幅模样。

    冷水洗面也浇不灭心底从何处窜上的失望,颓丧,压抑,甚至是……若有似无,又说不清道不明,还分明不应当有的妒意和醋意……

    他不是没想过,陈翎是东宫。

    终有一日他是君。

    他是臣子。

    他们之间即使早前再亲近,都隔着一条鸿沟。

    他是被前两日的欣喜冲昏了头脑,在他心底潜滋暗长的念头在处处蛊惑他,陈翎兴许是女子……

    是女子,他同她与旁人便不同,他想做的,是沈辞,是她心里独一无二的。

    但陈翎不是……

    那即便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后日,将来的任何一日,陈翎都会有真正亲近无间的人。

    是他做了一场明知不该有,但又殷切期盼的黄粱一梦。

    如果退回到从前,那陈翎同他还是君臣,他也还是沈辞哥哥,他会继续护着陈翎,同早前一样,不好吗?

    好。

    沈辞将脸浸在凉水中,冰冷到心底……

    回到床榻上,沈辞原本以为会辗转反侧,但其实很早就睡。

    竟也一宿无梦。

    翌日也会照常醒来。

    其实不过心里的一场欲望与念头,浇熄了,便重新藏于心底深处见不得光的地方,与早前并无不同。

    他和他仍旧是沈辞与陈翎……

    早朝上,陈翎一直有些恍惚,整个早朝陈翎都没听进去多少。

    后来在丽和殿,陈翎也没呆多长时间。

    “父皇,东宫还有事,儿臣先告退了。”陈翎拱手。

    “去吧。”天家温和,只是等陈翎转身,天家又想起什么一般,问道,“阿翎。”

    陈翎转身,“父皇?”

    天家笑着看她,“听说,你在南郊马场练骑马?”

    “父皇知道?”陈翎意外,但转念又想,她的事父皇应当都清楚才是。

    “嗯。”天家应声。

    陈翎恭敬道,“九月就是秋猎了,父皇早前同儿臣说起过,这次秋猎与往常不同,各处的封疆大吏都会回来,儿臣怕马都骑不好,在这些叔伯面前丢人,所以想好好练练,至少不要落人口舌。只是早前一直没碰过,学起来怕有些慢,所以眼下就要开始练习了,沈辞说四个多月应当勉强能看过去。”

    陈翎说完,天家颔首,没有再说旁的,

    陈翎再次拱手,“父皇,儿臣先回了。”

    “去吧。”天家没有再留她,“骑马的时候小心些,你没怎么骑过。”

    “父皇放心,沈辞在。”陈翎应声。待得陈翎的背影离开了殿中,宁如涛才欣慰叹道,“陛下,太子聪慧,是可塑之才,亦有东宫担当,陛下可以放心了。”

    天家微笑点头,“宁卿说的是,日后,宁卿多费些心思,替朕好好教导太子。”

    宁如涛拱手,“陛下宽心,微臣必定鞠躬尽瘁,将毕生所学授予太子,也亲力辅佐太子,让太子尽快独当一面。”

    天家颔首,“好,日后阿翎交给你,朕也放心。”

    宁如涛躬身。

    天家又似想起什么一般,继续道,“宁卿,朕想将沈辞放去驻军一段时间,立城和林北都可,阿翎日后身边需要人,朝中有你在,局势不会乱,驻军里,还要他自己的人。早前朕让沈辞留在京中给阿翎做伴读,是想他护着阿翎,也是想他性子开朗,他在,同阿翎算是玩伴。但越往后看,越觉得沈辞稳妥,虽然总时不时要惹些祸事出来,但毕竟还年少,有些路总要走。他对阿翎忠诚,阿翎也信赖他,这些年在京中,朕都看在眼里,尤其是在淮城的时候,一个能替阿翎将命豁出去的人,不会背叛她。沈辞在京中有些年头了,是时候放去边关驻军磨砺了,等阿翎登基的时候,身边要有人在。”

    宁如涛颔首。

    天家继续道,“盛文羽是建平侯世子,中部的驻军,他调得动。眼下沈老将军过世,立城边关是刘老将军,林北驻军有谭进协防驻守。谭家一门功勋显赫,在林北威望极高,朕将谭进调离了林北,去到潭洲,但也不得不要谭进和潭洲驻军协防。谭进和沈老将军,刘老将军不同,沈老将军和刘老将军拎得清,但谭家一门虎将,即便忠心,朕也有担心。他忠于朕,未必忠于阿翎。朕想让沈辞去林北,但此时让他去林北太过显眼,先去立城合适,等立城兵权平稳过度,沈辞在军中有了威望,再回京中,驻军也不会乱。”

    宁如涛看向天家,“陛下思虑周全。”

    天家一声轻叹,继而笑道,“宁卿,你说的是,阿翎适合做储君,朕看了她写的策论,她的心胸眼界比朕要宽,但做这样的天子,脚下的荆棘更多,朕私心是不想她如此。但她有心气,朕也想百年之后,能看到燕韩复兴这一日。”

    天家轻咳两声。

    宁如涛拱手,“陛下会的。”

    天家颔首。

    回了东宫,陈翎佯装不经意间问起,“沈辞呢?”

    昨日的事,总归她有些心虚。

    不知道是不是做得太过了,但有些事,始终不得不做……

    启善应道,“方才问了,二公子去南郊马场了。”

    南郊马场,陈翎心中唏嘘,想起他昨日的话。

    ——我是怕殿下偷懒,才刚第二日就偷懒,秋猎前怕是学不会,没偷懒就好。

    陈翎心中好似被什么利器再次扎过。

    陈翎驻足,“去南郊马场。”

    启善意外,“殿下,眼,眼下吗?”

    陈翎颔首,“嗯,换身衣裳就去,让人准备下。”

    “是。”启善连忙应声。

    ……

    去到南郊马场的时候已是晌午,马场的掌吏见是东宫亲至,连忙殷勤迎上。

    “沈辞呢?”陈翎直接问。

    掌吏应道,“二公子同建平侯世子去打马了……”

    陈翎看他,“一整个上午吗?”

    掌吏不明所以,但应道,“是。”

    “带孤去。”陈翎说完,掌吏赶紧应承。

    南郊马场很大,也是离京中最近的马场,京中若是要办骑射大会也都是在南郊马场,但一整个上午都在,也至少好几个来回了。

    陈翎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又问道,“沈辞经常来吗?”

    掌吏知晓沈二公子是东宫心腹,东宫问起,掌吏知无不言,“也不长,就是有时候一来就是一整日,要么是大半日。”

    “上次来什么时候?”陈翎忽然问起。

    掌吏一愣,这……

    这要换了旁人,还真应不上来,但各处的官吏里就属驿馆的掌吏和马场掌吏这些官职的人最要眼力,沈二公子是太子身边的人,旁人记不住,二公子得记住,掌吏应道,“昨日还来过。”

    陈翎睨了他一眼,“孤知晓,孤是问,他同孤来之前,什么时候来过?”

    掌吏想了想还真应了出来。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陈翎皱眉。

    掌吏赔笑,“下官就是做这个的,哦,对了,马场有详细记载,殿下可要看?”

    “拿来吧。”陈翎是不知晓竟然有这种记载。

    掌吏连忙让人去取。

    陈翎逐一翻过,有记录就错不了,真的是,来的次数不多,但也不算少,而且,她都有印象,几乎都是同她有争执或是置气的时候,又不想同她吵,一声不吭来了南郊马场,一呆就是大半日……

    有时是一日。

    所以每次事后再见他,他都似没把早前的事放心上,也没同她再置气,继续温和,其实是自己来南郊马场过了。

    陈翎继续翻着。

    早前盛文羽没来京中之前,是他自己一人,后来盛文羽来了京中,就是同盛文羽一处,眼下也是同盛文羽一处。

    “收起来吧。”陈翎还给掌吏。

    掌吏接过。

    也正好行至南郊马场的外围区域,刚好见沈辞同盛文羽一面说话,一面朝这边来,手中牵着各自的马,应当是折回了。

    “殿下?”盛文羽先看到。

    沈辞也看向陈翎,见他身着骑射服,沈辞目光微微滞了滞,也开口,“殿下。”

    陈翎拿着马鞭上前,佯装无事,“今日正好离宫早些,想着来练骑马,回东宫的时候说你们两人先来了,正好,今日谁教我?”

    她的语气态度都和早前无疑,实则目光一直看向沈辞。

    沈辞一面擦汗,一面低头。

    盛文羽先看道,“自安,你同殿下一处吧,我今日家中来人,晚些时候到了。”

    沈辞应好。

    陈翎目送盛文羽离开,又上前一步,沈辞不得不抬头看他,“今日这么早?”

    沈辞语气也似平常。

    果真,无论什么事情,沈辞都不会同她计较,来过南郊马场发泄一通,在她面前还是同早前一样。

    陈翎应道,“嗯,昨日不是你说的吗?才第二日就偷懒,怎么学得会?我想了想,好像也是,所以先来了。”

    沈辞看他,轻声道,“饭吃过了吗?”

    陈翎颔首,“嗯。”

    其实并没有。

    “你要没吃,我也可以再一起吃一些。”她没好意思说,她就是来同他一道吃饭的。

    沈辞低声应好。

    ……

    陈翎其实饿了,但饿了也吃得很斯文。

    沈辞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方才一身都是汗,许久没有同盛文羽骑马骑得这么酣畅淋漓,心中是爽利多了,洗漱后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出来,陈翎闻到他身上的皂角香。旁人身上的皂角香她从来未没闻到过,但沈辞次次沐浴完,她都清清楚楚。

    很好闻……

    陈翎没看他。

    沈辞落座,陈翎开口,“这里的菜我都有吃,没挑食。”

    但凡她心虚的时候,都会主动,不看他,看余光会不时瞄他。

    沈辞轻嗯一声,“好。”

    陈翎又道,“今日练久些,把昨日的补回来。”

    沈辞又嗯了一声。

    陈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沈辞开始端碗筷。

    早前在皇子府的时候只有沈辞,两人除了洗澡睡觉什么都在一处,后来反而是到了东宫之后,处处都有界限。沈辞也会顾忌旁人,不会终日阿翎阿翎得唤她。

    她先吃,怎么都比沈辞快些,她特意放慢了速度。

    沈辞也能看出端倪,所以也用得快,尽量同她一道落碗。

    “散散步,消食了再去骑马。”沈辞开口,没有太多旁的语气,好似两人之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还同早前一样。

    “好。”陈翎应声。

    还好,散步消食的时候,沈辞没有特意寻借口躲着她。

    陈翎还是主动开口,“今日在丽和殿,父皇问起你了。”

    沈辞看他,“陛下说什么了?”

    陈翎轻声道,“问我,想把你放何处……”

    沈辞微怔,但很快,心中又约莫有数。

    他加冠了,不能一直留在东宫里,无论是朝中还是军中,他都要有去处。他是东宫出来的人,日后也是陈翎的臂膀。东宫的这些伴读里,他陪陈翎的时间最长,天家也知晓他是陈翎最信赖的一个,所以要安置在对陈翎有用的位置上。

    这是迟早的事……

    “殿下怎么说?”他轻声。

    陈翎也看他,“我说,我没想好……”

    沈辞也看他。

    陈翎咬唇,“自安,你想去哪里?”

    沈辞知晓她为难,沈辞温和笑道,“殿下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真的?”陈翎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这还是昨日之后,沈辞头一遭朝她笑。

    她是习惯沈辞的温和模样,忽然缓和下来,她自己都有些不习惯……

    她问完,沈辞颔首,“真的,去哪里都好。”

    陈翎佯装调侃,“那我一直让你留东宫里……”

    陪着我,哪里都不让你去……

    她如是想,但不能如实说。

    沈辞轻声,“那我就留下。”

    陈翎微讶。

    沈辞脚下驻足,也停下,同早前一样,柔和而温暖。

    陈翎看着他,有些话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但临到唇边,还是抑住,改口道,“自安,有些时候,我也身不由己……”

    全天下,她最想分享所有秘密的人是他。

    沈辞微楞。

    陈翎鼻尖微红,“我其实……”

    她话音未落,他指尖抚上她眼角,陈翎微顿。

    沈辞温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无论在哪里。”

    陈翎喉间哽咽。

    沈辞指尖微滞,沉声道,“哭什么,像个小姑娘似的……”

    又要让他误会……

    他也不会再误会了。

    这样的误会有一次就够了……

    沈辞温和,“走了,骑马去,还有四个月,秋猎结束,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陈翎嘴角牵出一抹淡淡笑意,“让你到南郊马场牵马。”

    沈辞奈何,“我好歹也是东宫伴读,你让我到南郊马场牵马,我的脸往哪儿放,换一个……”

    陈翎眼角还挂着氤氲,还是不由笑了,而后踩着脚蹬上了他的马。

    “追风,慢些。”他说的话,追风多半都能听懂。

    他刚才和盛文羽比了两场,追风活动开了筋骨,他怕追风一时不习惯慢下来,所以要提醒一声。

    他刚伸手去抚追风的鬃毛,正好陈翎也想起前日他教的,要先和追风亲近,要像前日那样先安抚追风,再骑,遂如此,两人的手再次触到一处。

    毫无征兆,却又片刻怔忪。

    沈辞收手,“走了,坐稳。”

    “哦。”陈翎心砰砰跳着。

    沈辞牵着缰绳走在稍前一些的地方,但其实也顾及着陈翎,所以近乎平行。

    “这两日还是先习惯怎么坐马背上,等过两日,开始自己骑马,我再同殿下说。”沈辞仰首看他。

    “好。”陈翎也应声,耳根子处都红了,但是沈辞没敢多看他,便也没看见。

    “还好吗?”沈辞也会问他,“怕不怕?”

    他已经习惯了处处照顾他,也习惯了他胆小,便总会顾及他是不是害怕。

    “嗯,不怕。”陈翎莞尔。

    但凡有他在,她都不怕……

    沈辞笑了笑,“阿翎。”

    听到他这么唤她,陈翎心底好似冰川融化,“怎么了?”

    她声音也都是笑意。

    沈辞嘴角微微扬了扬,“想骑快马吗?”

    陈翎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跃身上马。

    “沈,沈自安……”陈翎紧张,他就坐在她身后,稍稍不注意,碰到……

    沈辞笑道,“是怕骑马吗?怕就抓紧我衣襟。”

    陈翎哆嗦,“不怕……”

    她哪里是怕骑马,她是怕他一不留神碰到他。

    沈辞笑出声来,“不怕也可以抓紧。”

    陈翎尝试慢慢伸出爪子,以合适的角度,用手将身前同他隔开,等这一步完成,陈翎才舒一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舒完,沈辞忽然打马,追风真的马如其名,“嗖”的一声冲了出去,如风驰电掣一般。

    陈翎吓懵:“……”

    “沈辞,你,你慢些。”灌着风,陈翎口中支吾不清楚。

    沈辞在她身后,她看不见沈辞脸上的笑意,沈辞听到她哆哆嗦嗦的声音,再次扬鞭,追风更快了些。

    陈翎忽然意识到有人是故意的,但空旷的马场,她同沈辞在,又没有旁人,陈翎察觉他越骑越快,她怎么让他慢些都没用的时候,陈翎又怕又恼,“沈自安,你混蛋!”

    沈辞朗声笑开!

    第一次,也应当是最后一次……

    他也舒坦了。

    ……

    五月很快过去,随即而来的六月,七月,八月都是炎夏,即便不动弹,就是在太阳下站站都是汗。

    即便如此,陈翎还是坚持练习骑马,也慢慢地,能自己脱离沈辞骑马了。

    沈辞也不敢离他太远,一直让他保持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和安全范围之内。

    追风是他的马,最稳妥,所以他放心。

    但陈翎是新手,他大多时候都骑马追上。

    也确实中途有一次危险的,他直接从自己骑的马上跃下,将追风拽住。

    陈翎也确实吓坏。

    沈辞宽慰,但没告诉她,他心都快跃出嗓子眼儿……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中秋一过就是九月,九月初,宫中就开始忙碌玉山猎场的秋猎一事。

    各地的秋猎在九月下旬,九月初十,陈翎同沈辞一道出发往玉山猎场去。

    这次玉山猎场去了不少封疆大吏,也带了边关驻军很多将领,父皇没有明说,但军中都不是吃素的,都听得出来,这是天家要见见驻军中,尤其是边关驻军中的将领,应当是要确认接班人。

    未必是眼前,但军中稍有潜力的人,都会同封疆大吏一道来。所以陈翎这次会见到许多在京中不一定能常见的武将,这也是军中一道拜谒东宫的时候,也标志着从这次秋猎起,东宫会正式接触军中相关。

    所以这次秋猎对陈翎来说很重要,一丝差错都不能出,这也关乎她在军中将领心中的威望,也就是军中的威望。

    因为驻军中的将领来得多,所以京中几个皇子都只带了最亲近的人,换言之,这也是陈翎身边人最少的时候。跟着陈翎去玉山猎场的是有沈辞,石怀远和盛文羽都不在其列。

    由于这次秋猎的特殊,秋猎会持续七日。

    届时,沈辞也会替陈翎参加秋猎。

    “沈自安,到时候你不要和他们硬拼。边关驻军都是沙场上出来的,尤其是这些将领,各个都很蛮横。”陈翎是怕沈辞受伤。

    沈辞笑,“我不蛮横啊?”

    陈翎:“……”

    好像也是。

    “我知道了,我心中有数,殿下放心。”沈辞温声。

    看着沈辞背影,陈翎忽然想起他早前说过的,他也想去边关驻军,金戈铁马,驰骋沙场,而这次玉山猎场的秋猎来得恰好都是边关的驻军将领。

    “自安。”陈翎又唤了一声。

    沈辞折回,轻声笑道,“我知道了。”

    “不是。”陈翎忽然道,“我说,好好比,把他们都比下去!”

    方才还不是这么说的……

    沈辞微顿,但很快,又笑了起来。

    陈翎去了观礼台,同天家一道。

    余光能瞥到沈辞去准备今日的比试。

    等陈翎在天家身侧落座,便不断有驻军统帅带手下将领来觐见天家和太子,陈翎也应对有度。

    驻军回京都有统一安排,会轮流回京,所以不少人陈翎早前并未见过,或是没有多少印象,尤其是新提拔的将领。

    这次,都算基本健全了。

    陈翎聪慧,也能从父皇对待每一个驻军统帅的态度,甄别出不同。

    到谭进这里的时候,陈翎心中不由咯噔,高大魁梧就不说了,面容也些凶,若是在战场上遇到,估计都得吓倒,难怪能在林北震慑巴尔。

    陈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谭进的儿子和孙子也都来了,谭家一门都恭敬有礼,说起话来也不像看起来那么可怕。

    尤其是谭进,目光里都是柔和。

    父皇也同谭进说了许久的话。

    陈翎依葫芦画瓢。

    见到刘贺将军的时候,陈翎就要亲和得多,“刘叔,老将军没来?”

    刘贺应道,“殿下,家父抱恙,这次没来秋猎,我代劳。”

    陈翎同刘老将军亲近,所以同刘贺也亲近,刘贺时常回京,所以陈翎都唤的一声刘叔。

    陆续见过这些边关将领,很快,秋猎就要拉开帷幕。

    今日既然是东宫亮相,天家特意让陈翎去场中敲锣。

    敲锣,便意味着第一场比试正式开始,也就是秋猎开始。

    万众瞩目下,陈翎骑马上前,她练了好几月,又特意提前了几日到玉山猎场,就是为了今日不出错。这段时日,她和追风都已经很默契了,这段路她和追风也都已经很习惯了,众目睽睽之下,陈翎骑着追风至铜锣跟前。

    她本就生得清逸俊秀,斯文温和,但眼下却说不出的英姿飒爽,都不是骑着追风慢慢走到铜锣前,而是煞有其事得骑着追风熟练,轻盈小跑至铜锣跟前,驾驭得很好,也轻松自如,根本看不出怯场或是新手。

    不少驻军将领都不免意外,也忍不住惊喜,不是说东宫……

    不管怎么说,驻军将领都愿意看到的东宫就是这幅模样。

    沈辞也在一并将领中,全程看着陈翎。

    这一段其实并不长,沈辞一眼都未错过,也都全程目露笑意,看他轻松自如完成。

    旁人都不知道陈翎为这一刻做了多少准备,但他知道。

    他知道陈翎有多要强,也知道陈翎有多勤勉,更知道,在他眼中,陈翎一直是最耀眼的那个,如同今日今时当下……

    天家也似是没想到陈翎今日的亮相会如此,但是他的女儿,他也能看出她敲完铜锣时,目光不自觉朝着沈辞看去,他也看得到沈辞朝她默契笑笑。

    天家放下手中杯盏,一侧,正好刘贺说道,“父亲说等见到陛下,务必代他问声陛下好。”

    天家笑,“朕同老将军许久未见了,等老将军身子爽利些,务必回京一趟。”

    “是!末将一定转告父亲。”刘贺拱手。

    言辞间,陈翎也折回观礼台,而猎场中今日第一轮的比试也开始了。

    第一轮的比试和最后一轮的比试是最受瞩目的,所以几乎各个驻军中想要提拔的将领都参与了这场比试。

    第一轮的比试异常激烈。

    尽管不断有人来天家和陈翎跟前说话,陈翎一面应声,一面听着,余光其实一直看着场中,有沈辞在的地方。

    关键处,还会屏住呼吸,仿佛心跳都停滞。

    尽管沈辞最后还是铩羽而归,也同陈翎说,“我就打了几只野鸡回来,给你丢人了。”

    陈翎托腮看他,“我一直看着呢,那野鸡可不好打~”

    沈辞笑。

    陈翎唏嘘,“他们好厉害。”

    沈辞颔首,“是不一样,经验,技巧,战术,都让人开了眼界……”

    尽管沈辞没说下去,陈翎也知晓他心中所想,有羡慕,也有遗憾,但都一闪而过,看她的时候,眸间都是笑意,“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就好了。”

    陈翎咬了咬筷子,“嗯。”

    一连几日的比试,沈辞参加了其中三场。

    虽然同所有的驻军相比,都不算出众,譬如谭进都没仔细留意过沈辞,但刘贺还是看了看名册,“沈辞,是殿下的伴读?”

    “嗯。”陈翎听到沈辞的名字赶紧应声。

    刘贺笑道,“有意思。”

    “怎么有意思了?”陈翎好奇。

    刘贺道,“殿下可能没留心,他是沈老将军的孙子,末将第一日就留意他了,第一场还不会的东西,竟然第二场就会了,第三场就融会贯通了,学得很快,而且很聪明……这些都是在战场上实操过的将领,但沈辞没有,他全是现场判断的,这么看,再赛一两场,他真的有可能脱颖而出……”

    刘贺应当只是随意感叹一两声,但听在陈翎心中,却似抹了蜜一般。

    陈翎看得出来刘贺很喜欢沈辞。

    但第五日上,刘贺有事提前离开了。

    陈翎去送,“刘贺叔叔,一路顺风。”

    “劳烦殿下亲自来送,刘贺受之有愧。”刘贺拱手。

    “其实,我也是有事想问刘叔一声。”

    刘贺看他,“殿下请说。”

    陈翎道,“刘叔觉得沈辞如何?”

    沈辞?刘贺笑,“我很喜欢他,假以时日,他一定是个将才,比肩沈老将军。”

    陈翎深吸一口气,上前道,“刘叔,我有事想托刘叔。”

    刘贺看他。

    陈翎道,“老将军没来,能否帮我同刘老将军说声,我想让沈辞去立城边关?”

    刘贺意外。

    沈辞是东宫心腹,应当是在禁军接替禁军职务守着天子的,虽然他很喜欢沈辞,但清楚沈辞的安排,所以这两日才没在御前提起。

    陈翎道,“孤想让他去立城。”

    刘贺颔首,“末将明白了。”

    陈翎才笑起来,“那若是定下来,我再给刘叔写信。”

    刘贺应好。

    他当然愿意沈辞来立城驻军。

    ……

    回帐中的时候,陈翎其实心情有些复杂,托腮坐在案几前,想起这几日沈辞脸上的兴奋,同她复盘那些她听不懂的战术时,他整个人脸上的神色,还有刘贺将军说起的所有关于沈辞的判断。

    他是应当去边关……

    陈翎看着眼前的杯盏,“温识。”

    温识入内。

    “这什么酒啊?”陈翎问起。

    温识应道,“陛下赐的。”

    温识话音刚落,又有天家跟前的人来唤陈翎,陈翎起身,离开前又叮嘱了温识一声,“对了,沈辞稍后回来,如果我没回来,你让他等我,我有话同他说。”

    “是。”温识应声。

    陈翎离开不久,沈辞便来了帐中,“殿下呢?”

    温识道,“陛下有事寻殿下,殿下去御前,临行前交待,说有事同二公子说,请二公子务必在这处等他。”

    “好。”沈辞应声。

    温识退出帐中,沈辞在帐中等了些许时候,有些无趣,见案几上有几本册子。

    沈辞想起陈翎早前说的,秋猎多无聊啊,还不如看书。

    他真的带了这么多书来,是有多不喜欢秋猎。

    沈辞一惯不大动陈翎的东西,但等得有些久,那本历山游记还是他从南郊那场捡回来的,他翻了翻,上面还有陈翎的批注,他认得陈翎的字,沈辞笑了笑,有些口渴,因为看陈翎的批注看得有趣,随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酒?

    沈辞才反应过来,自己躲在帐中悄悄喝酒。

    沈辞摇头,想放下,忽然想起中秋赏月宴的时候,有人喝醉的模样,反正都被他喝了,沈辞一口饮尽,放下,继续看书。

    慢慢地,似是坐得有些久了,又许是看书看得有些烦躁了,但是陈翎还是没回来,他越渐有些觉得燥热。

    渐渐地,又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温识。”他唤了声。

    “二公子。”温识以为他要问殿下的事,温识应道,“刚差人问过了,殿下还在陛下处。”

    沈辞颔首,又问道,“这酒哪儿来的?”

    温识才见是沈辞喝了,“陛下赐的。”

    那应当还好,他多心了。

    沈辞起身,“温识,我先回一趟,要是殿下回来了,你让人来叫我,我再来。”

    他是有些不对,可能这酒有些上头之类。

    “哦,好……”温识见他脸色有些奇怪。

    沈辞刚走,天色就开始阴暗下来,温识看了看,“怕是要下大雨了。”

    也因为这场大雨,天家一直留着陈翎多坐了一会儿,陈宪和陈远也在,都不时看看天色,大雨倾盆。

    最终,陈翎怕沈辞一直等她,“父皇我先回去了。”

    趁着雨势稍小些。

    陈宪和陈远都心中微舒。

    陈翎回帐外的时候,不见沈辞,“沈辞呢?”

    温识道,“二公子方才来过了,等了许久不见殿下,说先回去了,等殿下回来,让人唤他声。老奴让人去唤沈公子一声?”

    “好。”陈翎应声,但温识转身,陈翎又道,“等等,温识,我自己去吧,反正还披着雨衣,不让他走一趟了。”

    雨势越渐大起来,能躲雨的人都躲起来了,侍卫送陈翎到沈辞处,陈翎吩咐声,“稍后沈辞送我回来就是,去吧。”

    禁军应声。

    都是东宫的禁军,远远寻了一处避雨,也看着。

    “沈辞?”陈翎怕淋雨,直接入内,天色有些晚了,但没亮灯,陈翎放下雨伞,“自安?”

    “不在吗?”陈翎轻叹,这么大的雨跑哪里去了?

    陈翎又不可能中途折回,取下雨衣,也脱了外袍,想在案几前坐会儿,桌上就有火星子,陈翎打开火星子,刚想点亮案几上的灯盏,却见沈辞在。

    “自安!”陈翎放下火星子,上前扶他,“沈辞你怎么了?”

    她刚才唤了这么多声,他都没应声,不对。

    沈辞是不对,她扶他的时候,触到他身上滚烫,“自安,你身上有些烫,是不是病了?”

    “阿翎。”他的声音有些奇怪。

    “沈辞,你怎么了?”陈翎担心,又伸手抚上他额间,“你好像发烧了,我去唤太医来。”

    她的手似最温柔的绸缎,抚上他额头时,他仿佛真的没那么滚烫和烧心。

    他还想,她继续在这里。

    “你等等,我先扶你到榻上,然后去叫太医。”九月初秋,又是大雨,地上都是寒意,她不知他这样多久了。

    她扶他,没扶动。

    “自安?”她又唤了一声,沈辞尽量隐忍,“阿翎你出去,现在就出去。”

    “你躺下我就出去。”陈翎总算扶起他了,但起身时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滚烫让陈翎愣住,但很快,她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他伸手将她带至榻间。

    “沈,沈辞……”陈翎懵了。

    下一刻,他狠狠吻上她唇间,陈翎刚撑手,双手被扣紧,越想挣扎,后面的事情便越发有些失控……

    她从早前担心身份被他发现,到后来意识到沈辞不对,现在的沈辞意识根本就不是清醒的,她想起那杯酒,温识是说沈辞不舒服先回去了。

    陈翎心中忽然涌上一阵害怕。

    “自安,沈辞,沈辞哥哥,自安哥哥……”

    帐外大雨如柱,帐内,他吻上她嘴角,“别出声。”

    她是出不了声,她从来不知道他其实想要扣住她的时候,一只手就够了。帐外大雨滂沱,榻间,衣裳凌乱散开,青丝墨发绕在一处,耳边除了雷雨声,就是呼吸声。

    沈自安,你混蛋。

    她攥紧指尖。

    不知何时起,呼吸声同帐外的雨声融为一体,又好似只有彼此,分不清旁的……

    雨夜的绮丽里,根本不知这场雨何时是尽头,也不知天明在何处。

    陈翎指尖死死掐上,亦看清他颈间早前的那道伤疤,触目惊心,也是极致温柔。

    自安哥哥。

    陈翎,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很久了。分不清的梦境和现实里,借着酒意上头的缘故,如同帐外的瓢泼大雨,一幕接着一幕,反正,也是雨夜里的一场荒诞的梦……

    很久后,酒意过去,沈辞才心满意足揽着她睡过去。

    陈翎一丝动的力气都没有,好容易才撑手,披了衣服起身,离开帐中。

    沈辞的极度疲惫中,什么都没意识到……

    只知道醒来的时候,看着周遭的狼藉,和陈翎通红的双眼,还有一侧跪着的人,好似晴天霹雳,也好似天塌。

    ——孤念你们沈家一门忠烈,此事至此不会再节外生枝,但从今日起,你给孤滚出东宫去!

    他想解释,但不知要怎么解释。

    出这样的丑事,将沈家全都搭进去都于事无补,陈翎也会牵连其中,而他藏在心底的所有东西,更一句都不能说出口。

    ……

    就像后来无数个夜晚他在梦中惊醒,都会坐在窗棂边,看着边关月色,想起听说的陈翎的消息。

    先是听说玉山猎场,陈翎从马背上摔下来,受了惊吓,而后大病一场,去了行宫将养——他知晓陈翎身子娇弱,一场风寒都会病上月余两月,有次没好好听太医话,咳了百日都有,这次从马背上摔下来,肯定吓得不轻,也不知道摔得多重,但仿佛已经轮不到他再再担心他……

    后来听说陈翎从行宫回京的时候,身边带了才刚出生不久的小皇孙,日后的太子——沈辞仰首,整整一日一言不发,但陈翎原本就是东宫,迟早有一日会有太子,他想,陈翎的孩子肯定也会像陈翎一样,他也会想起陈翎小时候,沈辞哥哥,他眸间微润……

    陈翎登基的时候,他在立城边关的战场上厮杀,是小五将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他只有一个念头,要活着回去,他不知道陈翎有没有坐上那个皇位,他不知道,他不在,京中不见血的腥风血雨里,陈翎一人会不会怕……

    他也没告诉其他人,他其实有一次远远见过陈翎,只是看不清。天子出巡时,他在军中告假,没有同任何人一处,在围观的人群中,远远看着天子轿撵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夹道而过,他知道陈翎在,风吹起帘栊的时候,他远远看了一眼,但没看清,却也知道是陈翎。那时随行,骑马走在禁军前的人是盛文羽——他无数多次想过,如果没有玉山猎场,那会不会是他?

    他编了无数多的草编蚱蜢,想起他同陈翎说过,不要做雏鹰,要做鲲鹏,做凤凰,也想起陈翎问他,你一直在吗?你一直在,我就做鲲鹏,做凤凰——他一直在,在天子看不到的地方,陪着他,陪他走过登基的暗潮涌动,也陪他羽翼丰满。

    春风吹不到立城。

    又如何?

    他在这里,替他守着春风便好。

    立城四年,陈翎早已不是早前那个被手指划伤会哭的陈翎,他也早已不是那个双手未沾鲜血的少年,而是征战沙场,戍守立城的驻军统帅。

    他身边有出生入死的袍泽,也有立城边关百姓,还有余叔,有嗯嗯。

    他心里也有他。

    ……

    燕珩三年,他收到兄长书信,“姑母生辰,山海生辰,回来吧。”

    回来吧……

    他攥紧掌心,他也想回去了。

    送老齐的骨灰去见云娘。

    去见他曾想藏在袖中的天光。

    (番外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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