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尾声合集(一)

    回到苑中,沈迎才慢慢脱下斗篷,低声道,“自己倒水,我去换身衣裳。”

    沈山海点头,“好。”

    沈迎入了内屋,沈山海想跟去,还是驻足,就在外阁间中等候。

    但许久,久到他心中忽然一丝慌乱,父亲是不是又走了。沈山海刚起身,帘栊撩起,沈迎从屋中出来。

    沈山海心中长舒一口气,目光落在父亲那张带了半幅银质面具的脸上,心底又似针扎般难过,“爹……”

    沈迎脸色并不好。

    昨日才掀开伤口清洗上药,今日原本不应当出门,方才的衣裳上已经渗了血迹,他怕山海察觉端倪,才去换衣裳。在屋中,他已经尽量快些,但伤口有牵扯,他吃痛,还是耽误了些时候……

    掀起帘栊时,细致如沈辞,额头上也还有忘擦去的冷汗。

    沈山海尽收眼底。

    父亲不太好,而且很不好……

    沈山海想问起,又怕忽然问起。

    十一年了,他一直以为父亲没了,他知晓前几日忽然见到父亲,又失去父亲踪迹时的难受和绝望。

    眼下,终于见到父亲,沈山海想开口,又不知道当同父亲说什么。

    父子二人本就挂像,但沈迎已经许久没同沈山海这么近相处过,眼下山海就在眼前,沈迎心中也有父亲特有的忐忑,“山海……”

    沈山海收起眸间忧色,尽量在父亲面前展露平常神色,想慢慢同父亲熟悉,不想吓倒父亲,让父亲像前几日那样拼命躲他。

    这些年父亲一直活着,但却一直躲着他和母亲,定然有自己难处。

    他怕父亲不安。

    于是父子二人,心底都藏了对对方的体谅和顾及,却更显得拘谨和局促,还多了些父子之间才有的,微妙的不知所措。

    短暂的沉默和紧张后,竟然是两人同时开口:

    “你同你娘……”

    “爹你还好吗?”

    两人都同时怔住,也同时缄声,也都发现对方眼中的小心翼翼,怕这十余年的分隔生出的间隙会吓倒对方……

    沈山海原本是想忍住的,但听到父亲问起他和娘亲,眸间的碎莹就似不受控一般,深吸一口气,也止不住眼泪下落,颤抖的声音里带着嘶哑,“爹,我好想你……”

    沈迎眼中泪光也止不住。

    “爹,我真的好想你。”沈山海口中重复着这一句,脑海中的浮光掠影,仿佛还是十余年前,爹带他到宫中时……

    沈迎也颤颤伸手,像他幼时一样,掌心轻轻抚上他头顶,带着父亲特有的呵护与暖意。

    沈山海泪盈于睫,“爹!”

    沈迎颔首,“长这么大了……”

    沈山海拥他,他亦缓缓伸手,拍了拍山海的后背,恍若隔世……

    沈山海先前就闻到,但却不如眼下这么浓郁的血腥味。

    沈山海忍不住颤抖,不知道父亲身上发生过什么,但却知晓他不肯说,他也不敢问……

    “山海……”沈迎沉声道,“能不能,不告诉你娘亲?”

    沈山海愣住,缓缓松开父亲,“为什么?爹,娘亲她一直很想你,这些年,娘亲她……为什么,爹?”

    沈山海的眼泪再次溢出眼角,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些年,总是躲着我们?”

    沈迎看向他,沈山海问道,“爹,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我们是父子,我们一起扛,爹……”

    沈迎眼底通红,缓缓伸手抚上脸上那半幅银质面具。

    手臂弯起时,衣襟滑落,露出手臂上狰狞的抓痕的伤口,还带着昨日清理过后结痂的血迹与伤疤……

    沈山海愣住,一瞬间,心如刀绞般,那个抓痕,是鹰爪抓痕!!

    还有少了血肉处!

    是林北时候……

    沈山海不敢想象父亲当时在乌素太的铁骑和雪鹰追赶下发生了什么,但这触目惊心的伤口,每一处都像是刀子割在他心底。

    而当沈迎脸上的半张面具摘下,露出面具遮挡下早已模糊的半张脸,沈山海猜不到当时是如何血肉模糊的场景……

    父亲是活下来了,但父亲经历的,是旁人无法想象的残忍和痛苦。

    沈山海泪崩。

    沈迎声音沙哑:“我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不要告诉你娘亲,她胆子小……”

    沈迎说完,沈山海再度上前,紧紧抱住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又似被拽入深不见底的深渊沼泽里,他想拼命把沼泽里的父亲拽出来。

    这还是看得见的手臂与面具下的那半张脸,父亲身上,还有多少没敢让他看到的地方,藏着多少狰狞的伤口?

    这些伤口为什么到出现在还没好?

    这些都像钢针一样,一根一根扎进他心底,疼都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拥着父亲,颤抖着,泪流着,一句都开不了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昏已过,入了夜色,沈山海的情绪才平和下来。

    父子二人才重新坐回外阁间的案几前。

    平静过后,沈迎才同沈山海说起早前的事。

    “当时林北战场情况不容乐观,你二叔是战场的主帅,但只有他涉险,乌素太才可能冒险去追,林北驻军也才有机会烧掉东西两路粮仓,扭转战机。你二叔其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我私下去找了余亚将军,同他说,你二叔是一军主帅,他活着比我活着更能让林北驻军和百姓安心,我请他帮忙,瞒着你二叔。在你二叔佯装偷袭乌素太大营,引乌素太追击之后,一半的人同你二叔一道,另一半人偷偷同我一道,落在队伍稍后,将乌素太引去了另一条路……”

    这些沈山海听过,但从父亲口中说出时,又多了一分莫名的悲壮。

    “我同你二叔身形像,样貌也像,逃跑的过程中,我会不时回头,巴尔人其实分不清楚我同你二叔,他们确认我就是你二叔,我知道撑不了太久,但我撑的时间越长,烧掉东西两处粮仓,和你二叔逃出乌素太追杀的机会就越大。等乌素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来不及回头了。我当时想,反正也活不下去,跳崖也好过被巴尔人折磨而死,但即便我跳下去,乌素太的雪鹰也一直跟着我,我在意识模糊的时候,也能感觉到利爪撕裂血肉的疼痛,我以为我会死,但许是命不该绝,我被一对逃离林北的巴尔老夫妇救下,他们也没想过我能活,但我活下来了,醒来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

    沈山海终于知晓为什么当时二叔带人寻不到父亲,因为父亲早就不在原处,而是被人救去了巴尔……

    “那,为什么,为什么爹你活着,不告诉二叔,不告诉娘亲和我……”沈山海一直不明白。

    沈迎看向他。

    沈山海沉声道,“就算你变成什么模样,娘亲都不会……”

    沈迎轻声道,“山海,你帮爹宽衣。”

    沈山海颔首。

    上前替他慢慢脱下衣袍的时候,沈山海僵住。

    眸间的神色,比见到他的手臂和半张脸时,更无所适从……

    “怎么会?”沈山海不敢相信。

    沈迎又道,“把衣服披上吧。”

    沈山海照做,心底的悲痛,不知当用什么言语形容,但又怕父亲见了难过。

    沈迎叹道,“早前在曲城的烧伤一直没好,伤口一直溃烂,后来浑身上下被鹰爪抓伤,迟迟不能愈合,虽然勉强吊了一条性命,但大夫说,这伤口溃烂治不了,我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也活不过半年一年,失而复得,再次失去,这种痛苦更深远而长久,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让你娘以为我死了,也好过,让她见到我这幅半人不鬼的模样后,又撒手人寰,那还不如从一开始这个人就没了。”

    “可是……”沈山海攥紧掌心。

    沈迎继续道,“山海,我也并非没有私心。你过继在你二叔名下,比同爹在一处好。就算老师之事过去,爹幸免没有获罪,但跟在爹身边,和跟在你二叔身边是天壤之辈。你从小喜欢习武,跟你祖父,曾祖父一样,但爹从文,爹能帮你的很少,你原本就过继给你二叔了,你跟着你二叔,比跟着爹强。这也是爹的私心……无论是你娘,还是你,爹不在,对你们二人都好。”

    “我和娘都不这么想。”沈山海深吸一口气,眼眶中再次泛起泪光,只是不如早前那般失控,而且趋于冷静。

    沈迎又道,“山海,爹也并非没有旁的顾忌。虽然老师之事已经过去了,但始终有那道间隙在,即便天子护着沈家,护着你二叔,但朝中之事,日后谁又说得清楚?伴君如伴虎,明日的天子未必就是今日的天子,还有日后的东宫,东宫的儿子,爹死了,所有的事情就都在林北的一捧黄土里,爹死得越壮烈,天家就越不会计较沈家,计较你二叔,计较你……这些爹都要考量,所有的考量里,都只有一条是最好的路,那就是死在林北。你在东宫身边这么久,也耳濡目染朝中之事,你小时候或许不懂,但眼下应当明白……”

    沈山海不得不低头。

    “山海,其实爹一直都在,远远看着你,远远看着你娘,这些年爹一直都在,只是不敢靠近……”

    沈山海抬头,“那爹,你为什么在苍月?”

    沈迎叹道,“当初,所有的大夫都说熬不过半年一年,但我听有人说,早前见过一个人,也是在山上被鹰抓伤,伤口不愈合,在苍月被一位姓吴的大夫治好过。我想,兴许可以试试,能多留一年,就能多看你和你娘一年。所以九年前,我来了苍月找这位吴大夫。他同我说尽量治,但可能也熬不过两三年。就算能熬过,这治疗也算剥皮抽筋,没几个人能挺过来。我那时想,死马当活马医,治不好,死也这样,所以从那时起,每年都会往返燕韩和苍月之间。这次有事耽搁了,正好遇到你陪同太子从南顺到苍月,我就想远远看你一眼,但没想到,同你照面了……”

    沈山海看他,“如果不是这次意外,在苍月照面,爹,是不是一辈子都不准备见我和娘亲?”

    沈迎喉间轻咽,鼻尖稍许红润,“山海你知道吗?那天我就在今日见面的酒肆顶层的露台,我看着你不停在所有的街巷里穿梭,到处寻我,一直从晌午到黄昏,一直没停下,最后瘫坐在一处,懊恼没动弹,我很恨自己,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年,都没去见你和你娘?到现在时间越长,反而越不敢,越怕你们见到我这幅模样……”

    沈山海起身,半跪在父亲跟前,“爹,无论哪幅模样,在娘亲和我心里,都是最好的模样。”

    “山海……”

    沈山海仰首看他,“爹,山海长大了,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在爹跟前孝顺,小时候不懂事,顽皮的时候多,也不听话,等眼下懂事了,却没有爹了……”

    沈迎伸手抚上他脸颊,“山海。”

    “爹!”沈山海继续道,“娘要是知道爹还活着,她一定是最开心的那个。爹,所有的事都已经过去了。雷太傅的事情过去了,沈家的事情也过去了,巴尔和林北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不用再一个人把所有事情扛在肩上,沈家还有我和二叔啊……”

    “爹,雷太傅之事你原本就是被牵连的,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日月可鉴。朝中日后如果有人真要动沈家,也必定不会因为爹过世就善罢甘休;但同样的,无论日后天家是谁,只要我与二叔一样,能在朝中立得住,沈家就立得住,这是我要做的事,不是爹你一个人要扛的事。”

    沈山海咬唇,“爹,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担当了,爹身上的担子,儿子会一起扛下,爹,你跟我一起回安城见娘好不好?没有什么事,比一家团聚更重要。也没有什么事,比娘亲等到爹更重要!日后无论是在燕韩还是苍月,无论这病能不能治好,也无论爹什么模样,都有我和娘亲陪着爹,我们一家人在一处,又有什么好怕的?”

    “山海!”沈迎双目通红。

    沈山海继续仰首看他,“我是沈迎的儿子,高山仰止,我永远以他为傲。”

    沈迎泪目。

    腊月的安城,寒风似刀。

    顾氏有些冷,让府中的丫鬟添些炭火。

    早两日收到山海的信,东宫有事让他留在苍月,他要迟上月余回安城,顾氏心中轻叹。

    儿子在京中时间多,每日也都忙碌。

    但她想守着安城,这里有她同行云的家,有同行云的记忆,哪怕过去十余年,这里依然是她心里最重要的地方。

    腊月三十了,下起了大雪。

    丫鬟笑道,“夫人,瑞雪兆丰年。”

    是啊,瑞雪兆丰年。

    顾氏温婉,“再去看看山海回来了吗?”

    丫鬟应好。

    屋中的碳暖还有些凉了,顾氏半蹲下,用一侧的铁丝勾了勾碳火,想让碳火更暖和些。

    片刻,身后的鞭炮声响起,是到放鞭炮的时辰了。

    顾氏出了屋中,正好见苑门口的鞭炮被余满楼点燃,顾氏笑了笑,刚想迎上前去,就见沈山海的身影出现在苑中,“娘!”

    “山海,怎么这么迟?”顾氏轻叹,话音刚落,就见沈山海身后还跟着一道身影。

    顾氏愣住。

    这道身影再熟悉不过,也从未陌生,顾氏双手轻颤,有些难以置信得看着那道身影不曾移目。

    斗篷下的人,缓缓摘下帽子,露出半张银质的面具,温声道,“阿枝。”

    顾氏扑上前去。

    沈迎拥紧她。

    苑外到处是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与各家各户的鞭炮声混在一处,处处洋溢着年关的喜庆!

    年关除旧,岁岁平安!

    (沈迎尾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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