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的孩子早就死了啊!那个乞丐也不是他的孩子!当初根本就没有什么狸猫换太子!假的,  都是假的。”

    柳以蕊死死抓住头发,绝望地哭了出来。

    她早就在宗亲府被折磨得精神紧张,如今被言卿盘问下来,去回忆这代代传下来的往事,  更是濒临崩溃。

    两百年,  从太爷爷,  到曾爷爷,  到爷爷,到父亲,  再到她身上。

    井里源源不断的水,让当年的“因果”也代代流传。柳家人都说不清如今这样清醒地活下来,  是上天对他们失约的惩罚,还是对他们救人的嘉奖。

    柳以蕊愣愣地盯着火堆,眼眶发红,颤声说:“我太爷爷哪来的能力去拒绝谢家家主呢。他没办法啊,  只能跟障城五家证明了乞丐是初璇夫人的儿子。”

    “之后,  太爷爷为了躲避风头,便把我们带出城去。再之后的事,我们也不知道了。”

    “至于你说的什么春水桃花,我太爷爷当时根本没参加,  也根本不知道。”

    言卿听完这番话,  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他只是站在柳以蕊面前,沉默很久才笑着问她:“你一直没说他的名字,  是不敢说吗?”

    柳以蕊愣住。

    言卿轻声告诉他道:“那个被你们擅自送到谢府,又被你们亲自赶出谢府的人,叫谢识衣。”

    柳以蕊死咬着唇,  呜咽地把头埋进膝盖里,说不出话来。

    言卿说:“惊鸿元年,因为你们怕死,把他送到了谢府——你们都知谢家家主风流成性喜新厌旧,是真的不知道谢识衣在谢府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柳以蕊凄声反驳道:“可是惊鸿元年如果不这么做,大家只会一起死!”

    言卿没理她,慢慢接上后面的话:“等他一步一步从深渊里爬出来。惊鸿十五年,又因为你们怕死,让他被废修为被断经脉,重坠死地。”

    柳以蕊说不出话来,惊鸿十五年的事,确实是他们的错……但是强权之下他们柳家又有什么办法!

    言卿低头重新看了她一眼,闭上眼,好像依旧能感受到惊鸿十五年压抑的风和凄冷的雨。

    他勾了下唇,心里蹿出无明由的怒火来,灼烧理智。

    不是针对柳家,而是针对幕后的人。

    果然,惊鸿十五年的事,就是一出漏洞百出的闹剧!

    谢家家主风流成性,贪婪虚荣。之前放任谢识衣在谢府后院多年不闻不问,等谢识衣在登仙阁崭露锋芒,觉得脸上有光才重视起来,对外传是谢家嫡长子。

    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人,怎么可能为所谓的真假,放弃一个名动一时的天才,接纳一个命不久矣的乞丐。

    现在看来,当初是有人逼他不敢去认谢识衣。

    白家对谢识衣的恨,也完全到了一种极端疯魔的状态。

    惊鸿十五年,幽绝之室、春水桃花、审判台,对谢识衣所有的一切惩罚,都是有人在幕后指使。

    言卿问她:“回到我最后一个问题。”

    柳以蕊说:“什……什么?”

    言卿道:“既然当初你太爷爷给谢识衣的生母立过碑,那你们知道她的名字——她叫什么?”

    柳以蕊红唇发抖,说:“微生,她姓微生,单字妆。”

    微生妆。

    言卿没有再管她,转身离去。

    柳以蕊愣愣看着他的背影,她一下子站起身来:“等一下。”她往前走,但是太过虚弱,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柳以蕊呜咽一声,趴在地上眼睛赤红地抬起头来,嘶声说:“你说过的,我配合你说出一切,我帮把我弟弟救出来。你答应过的,你一定要救出我弟弟!”

    她说完沉默很久,自己难过得哭了出来,喃喃:“怎么我们一家现在就成了恶人呢……明明我们一家一开始都是好心啊,好心的救下初璇夫人,好心的救下微生妆……”

    言卿心中惦记的都是障城幕后的人,怒火也只针对那幕后之人,对于柳以蕊的哭声一点触动都没有,回头看了一眼,随后离开。

    柳以蕊却是走不出来了,掩面而哭。

    言卿出门的时候,一弯明月挂在天幕上,下弦月跟弯刀一样。

    他以为要回到柳家才能看到谢识衣,没想到谢识衣就站在这狩猎山的山脚下,等着他。

    有血玉珠在手腕上,他和柳以蕊的所有对话估计都被谢识衣听了进去。

    言卿抬头。

    谢识衣站在明月山间,雪色的衣袍泛着一层冰蓝清辉,眼眸静静看着他。

    言卿一时心情复杂,走过去出声说:“障城比我想的要复杂。”

    谢识衣笑了下,说:“嗯。”

    言卿一时间微愣,想了想也不震惊谢识衣的从容了。也对,从谢识衣下令仙盟调查障城开始,估计就对一切有所察觉。

    谢识衣颔首:“我带你去个地方。”

    言卿:“啊?”

    谢识衣云淡风轻说:“到了这里,刚好让你看看以前我走过的那条路。”

    言卿反问说:“什么?”

    谢识衣想了下,换了个说法:“沧妄之海,你掐住我脖子时,我第一时间想的就是这里。”

    言卿这才想起来,谢识衣说过的,他四岁那年遇到的一个魔种,最擅长玩弄人心。

    狩猎山下有条长长的小径,夹杂在两处高险的山峰间。路上布满碎石长满荒草,虫子的鸣叫声一阵阵传来,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水声。

    言卿左右看了看说:“他就是在这里背着你逃亡?”

    谢识衣说:“嗯,我也是在这里杀了他。”

    言卿笑起来:“厉害啊,四岁就杀人了。”

    谢识衣弯了下唇角,眼里却一片漠然,轻描淡写道:“他死前都还在跟我演一老一幼,孤苦伶仃相依为命的戏码。他在前面说,我就在后面拿起藏在手中的石头,从后往前,划穿了他的喉咙。”

    言卿听他的描述,仿佛亲眼看到当初那个夜晚鲜血溅开的一幕。

    如今设身处地地走在这里言卿心道,果然很像啊,怪不得谢识衣会误会。

    沧妄之海废墟处的路也和这里一样布满了碎石。安安静静,一片黑暗,天地间只剩下两个人。两个“孤苦伶仃、相依为命”的人。

    谢识衣淡淡说:“我如果知道因为他的缘故,我之后会那样伤害你,我绝对不会让他死的那么轻松。”

    言卿一愣,随后失笑:“你还挺记仇?”

    谢识衣忽然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看言卿,眼眸犹如夜色,缓缓道:“言卿,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

    言卿:“啊?”

    谢识衣笑了下,淡淡道:“我对障城当年的事不感兴趣,我对秦家也没什么非诛不可的恨。”

    “神陨之地我和你分离后,走的每一步、算计的每一件事,入仙盟、入魔域,都是为了让你回到我身边。”

    言卿彻彻底底愣住了。

    谢识衣的声线偏冷,每个字都清晰平静,明明不含任何感情,却让言卿愣愣地看到了他内敛下的疯狂。

    “无论是紫霄、浮花门、紫金洲,还是关于障城的调查,都是我在遇见你之前决定的。你死之后,我只想找到魔神复活你,而秦家是最好的突破点。”

    “你说的对,我从来不是什么善人。如果你没复活——秦家现在试图用障城培养出新的魔神,我会是助他们一臂之力的人。”

    言卿真的被他的话给震住。

    月光落下疏影,谢识衣神色未变,半明半暗的光影里,他一袭雪衣,红唇微勾,好似无情无欲的神又如同罔顾世俗的魔。

    谢识衣说:“所以你没必要再听完当初的真相后,为我感到难过。”

    “在你复活跟我说明实情后。我还会按计划来障城,只是为了找出魔神,将它彻彻底底杀死。”

    谢识衣低声说:“我要为你报仇,也是为你铲除后患。这是我来这里的唯一目的。”

    言卿大脑一片空白,冷风卷着他的手指,让他理智慢慢回笼。

    他上辈子在十方城的死是自己选择的,做的每一件事都不留遗憾。

    重生后,无牵无挂,所以也毫无目的。整个九重天,他只有一个爱的人。

    于是他选择呆在谢识衣身边,哪怕当时二人的关系那么僵硬。

    他还是跟着他到南泽州,到忘情宗。言卿唯一的敌人是魔神,但是这个敌人太强大也太神秘。他一点也不像面对它,甚至一直对谢识衣隐瞒说谎。

    他以为他跟着谢识衣到处转悠、来到障城,是为了替他喜欢的人调查清楚真相,帮他喜欢的人手刃仇人。没想到——谢识衣做这一切的原因,居然是为了自己?

    谢识衣抬起手,帮他把落于鬓边的落叶拂去,想到什么又垂眸轻声说:“你到障城后,一直忙前忙后,其实我很不喜欢。我宁愿你在我身边呆着。”

    草地里的一声虫鸣让言卿彻底回神,他看着谢识衣,明白过来后,眼里笑意如暖阳一点一点扩散。

    言卿有点乐得找不到北,笑了好久才止住:“那你不早说。”

    谢识衣反问他:“我说了你会听吗?”

    言卿一噎,才嘀咕道:“怪不得你到了障城后对调查这里一直心不在焉,每次都是我说什么你才会跟着附和。我竟然猜不出你在想什么。”言卿想到他来南泽州听到的各种关于霄玉殿主的言论,发出感叹说:“连我都猜不出,何论九重天其他人了。”

    “你对付秦家,居然是为了魔神,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假意和他们合作呢,或者直接和他们合作。”

    谢识衣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他们不配。”

    言卿笑出声,凑过去,拉住谢识衣的手:“幺幺,别那么别扭啊,说实话说实话。”

    谢识衣:“……”

    谢识衣冷漠说:“我是想要魔神为我所用,而不是给魔神当狗。”

    言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从谢识衣这句话,也隐约窥到了一点少年时谢识衣那种充满攻击性的傲慢。长大后那种情绪被隐在冰山般的表象下,很少能见了。

    还有个理由谢识衣没说,言卿大概也能猜到一点。

    ……要是谢识衣真的走到那一步,他们或许才是真的对面。

    言卿笑够了,眼睛也亮如星辰,完全不像在柴屋里和柳以蕊对峙时的冷漠。

    他开口道:“你对障城的往事不感兴趣,我感兴趣啊。”言卿唇角扬起,眼里却掠过一丝杀意:“我也想给你报仇。”

    谢识衣抿了下唇,垂下眼睫来。

    言卿说:“你的母亲来自紫金洲,是微生家的人。现在我很想知道,你的父亲是谁。以及当初对你所做的一切,背后是受谁指使。”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言卿心里无声掠过一个念想,也可能,这两个问题都指向同一个人。

    “城主府,我是必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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