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水渠很多,横竖穿过整座长安城,就像是一条条小河,为城中提供水源。

    一般来说,饮用水必须是井水,而水渠中的水,多用于清洗东西,比如说衣裳。

    两条水渠一直延伸进了皇宫,最后穿出来。

    每日清晨,就会有一群妇人在靠近皇宫外侧的水渠边上洗衣裳。

    水渠边有十余块大石板,多年下来,早已光滑如镜。

    妇人们一边捶打着衣裳,一边说话。

    “说是今年年底南疆要进贡宝物呢!”一个妇人直起腰笑道,“会是什么?”

    “那一年送的是什么牛,好生凶猛,看着就像是祥瑞。”另一个妇人蹲在边上,一边揉搓,一边笑道:“不会是美人吧!”

    “那不如从咱们中选一个进宫!”先前的妇人反手捶捶后腰,得意的道:“老娘当年好歹也算是坊中的一枝花,难道比那些女人差吗?”

    “呸!”对面的妇人抬头,微黑的脸上多了些刻薄之色,“那可是美人,知道啥是美人吗?”

    “啥?”那个妇人恼火了,“难道她们身上长的不是肉,是金子?”

    对面的妇人指着皇宫,“人家每月用的脂粉,就能让咱们一家子吃喝数年不愁。你能比?那不就是金子打造的人儿?”

    “哪有那么多?”妇人嘴硬。

    “来了来了!”

    一个妇人把自己的衣裳从水里提起来,“赶紧,来了。”

    上游,也就是宫中方向的水缓缓流淌而来,秋风吹过,妇人们赶紧把衣裳提起来。

    水流渐渐变色,一股子浓郁的脂粉味袭来。

    “昨夜卸掉妆容,今日倾倒,味道还是这般浓郁。”

    “我只要一盒就心满意足了。”

    “做梦!”

    “那是陛下的女人。”

    “陛下不是只宠爱贵妃吗?”

    “贵妃有个义子叫做石忠唐,如今是南疆节度使呢!”

    “说是每日陛下赏赐贵妃和她的兄妹无数钱财,真是令人羡慕啊!”

    “流民越来越多了。”

    一个妇人转换了话题,顿时周围就沉默了下来。

    肌肤微黑的妇人看着她们,把拧干的衣裳装进木盆里,她端起木盆,把木盆一侧依在腰侧,说道:“但凡陛下拿些钱财给那些流民也好啊!”

    “那是陛下呢!”一个妇人说道。

    微黑妇人转身,“可那是天下呢!”

    ……

    顺着沟渠一路进宫,负责浣洗的宫人们忙碌不停。沿着这里过去,便是厨房。

    厨房中,厨子揭开蒸笼,侧身对韩石头笑道:“韩少监看看,这炊饼可是上好麦面做的,香甜。陛下若是再不喜,小人便绝食三日。”

    “掰一点来。”韩石头说道。

    厨子也不怕烫,就这么赤手从冒气的蒸笼中拿了一个炊饼,左右手交换着,嘴里嘶嘶有声,等炊饼冷些,递给了韩石头。

    韩石头掰了一点尝尝,“味道还行,午膳就用这个。”

    他把剩下的炊饼递给厨子,厨子笑道:“您不要丢了就是。”

    韩石头摇头,“这人啊!要惜福。”

    厨子笑道:“您说的是。这粮食是活人的宝贝,浪费了天打雷劈呢!”

    他冲着厨房里的其他人说道:“都记住了韩少监的话,从今日,不,从此刻起,谁敢浪费粮食,老子弄死他。”

    韩石头出了厨房,外面孙老二在等候。

    “韩少监。”

    韩石头说道:“走着说。”

    “韩少监慢些!”身后,厨子谄笑着,等韩石头和孙老二走远些,他掰了一点炊饼进嘴里,随手把剩下的丢在一个大缸子里。

    大缸子中,有不少还算是新鲜的菜蔬和肉食,以及炊饼、胡饼等物。

    厨房中,一个个厨子帮工肥头大耳……

    一个内侍进来,“哎!这个月的钱粮可是又超了啊!”

    厨子迎过去,笑道:“不都是为了让陛下和贵人们吃好喝好吗?”

    内侍说道:“别太肆无忌惮。”

    “您放心。”厨子笑道:“对了,您那份已经送到了东市的那家钱柜中。”

    内侍笑道:“有数。不过你这狗曰的也别太过了。一只鸡子竟然一钱,那是金子做的鸡子?”

    厨子陪笑道:“你不知晓,采买的得分润,这厨房的人得分润,管事的那几位也得分润,这不提价,它不成啊!”

    “咱那份。”内侍看着厨子,“少了些!”

    厨子苦笑,良久点头,“小人有数,下个月,加半成。”

    内侍摇头,“一成!”

    厨子是真的在苦笑,“那……一文钱怕是买不了一只鸡子了。”

    “那就加。”内侍淡淡的道:“昨日陛下赏赐虢国夫人,一出手便是五十万钱。娘的,你自己想想,就算是两钱一只鸡子,得吃多少年?加!”

    “有数!”

    内侍哼着曲子走了,厨子回头就呸了一声,“加加加,娘的,有多少钱花不完?”

    一个帮厨的中年男子蹲在边上剥蒜,叹道:“这加来加去,还不都是加在了百姓的头上?这些人呐!也不怕把百姓逼急了。”

    ……

    “百姓算个屁!”

    几个官员在皇城一个角落里嘀咕。

    “长安大军在半道停下了,说是等候南疆军。可南疆那边来了奏疏,哭穷,说没有什么……钱粮赏赐,就怕那些将士闹腾。这不,有人建言,把赋税提一些。有人反对,说百姓已然不堪重负,再提赋税,难道就不怕处处烽烟?”

    “不是有人说了嘛!百姓算个屁!”一个官员冷笑道:“百姓算个屁,那他算什么?往上数数百年,数千年,谁的祖宗百姓?”

    “噤声!国丈来了。”

    杨松成和几个官员准备进宫。

    “见过国丈。”

    几个官员行礼。

    杨松成随意颔首,身边郑琦跟着,低声道:“周家那边最近戒备森严,他家的管事往外面放话,说若是弄不死周氏,回头就别怪周氏报复。”

    “周氏还以为北疆能为他家撑腰?”有人冷笑,“北疆大军如今还在宁兴一带,说是舍古人凶悍,兴许,这一战能再打半年。长安大军顺势出击,端了他的老巢。失去了根基,杨逆便离败亡不远了。”

    “国丈,周氏在各地的田庄中丁壮可不少,最近发现几处都在操练,可见是图谋不轨,可要禀告?”一个官员说道。

    “如今,操练的难道只是周氏?”杨松成淡淡的道。

    郑琦笑道:“许多人家都在操练,说来好笑,建云观那边也是如此。那常圣说,如今盗贼横行,时常劫掠田庄。佛也有怒目金刚,当操练一番,护卫佃农。”

    “关键是南疆军。”杨松成说道:“催促。”

    “是。”郑琦说道:“对了,梁靖那里一直在针对石忠唐,此事可以做些文章。”

    众人进宫,皇帝已经到了。

    “南疆那边来了奏疏。”皇帝看着不是很高兴,“石忠唐说军中怨言颇多。”

    梁靖说道:“陛下,臣以为,可换了此人。”

    这是不加掩饰的敌视。

    “梁相说的轻巧。”郑琦就在等这个机会,冷笑道:“据闻南疆那边可是对梁相颇为不满,说梁相屡屡针对南疆上下。商国公上次奏疏中不也提及了此事?”

    “此人太假。”梁靖对石忠唐是真的没有一点好感,“让他执掌南疆大军,不稳妥。”

    “那是陛下的义子,如何不稳妥?”郑琦反驳道,“若非你屡次为难南疆,何至于大军不行?”

    梁靖觉得郑琦就是个棒槌,“石忠唐不是说大军尽在掌控之中,为何不肯动?我看他这是另有图谋。”

    “你说他图谋什么?”郑琦冷冷的道。

    老子咋知道?

    梁靖说道:“我看他是图谋割据。”

    “放屁!”郑琦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神色微愠,就知晓梁靖的恶少气息终究不得他的喜欢,“当下乃盛世,连杨逆都不敢谋反,他石忠唐哪来的胆子?”

    “陛下。”一个内侍进来,“镜台来报。”

    赵三福进来,行礼后说道:“陛下,南疆黄州刺史金勇令人来长安禀告,信使半道重病不起,恰好我镜台有人在。”

    “奏疏呢?”

    皇帝问道。

    “是口信。”赵三福看着有些犹豫。

    “说。”

    “金勇说……石忠唐怕是……怕是要谋反。”

    君臣默然。

    郑琦叹息,“金勇和商国公不和,不和就不和吧!何必如此!”

    皇帝淡淡的道:“令人去呵斥金勇。年底金勇来长安述职,给他换个地方。”

    “是。”

    众人都知晓,皇帝看似平静,实则是恼了。金勇多半要去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比如说西疆那边。

    杨松成突然笑道:“陛下,今年城中马球兴盛,有人弄了赛事。臣家中的马球队今日出战,陛下若是有暇,可去一观。”

    皇帝神思恍惚,“朕许久未曾出宫了。也好。”

    他看着群臣,突然兴致发作,“诸卿也一起去,咱们君臣同乐。”

    “是!”

    群臣笑着应了。

    一时间,其乐融融。

    韩石头在想着孙老二早些时候告诉自己的事儿。

    孙老二和一个宦官交好,那人有个兄弟行商,往来于北疆和长安之间。前几日商人归来,宦官出宫见了一面,随口问及北疆的局势。

    ——北疆人有些慌!

    长安大军在半道上,这毕竟是正统,谁能不慌?

    现在就得看北疆军和舍古人之间的厮杀。

    午后,皇帝带着贵妃出宫,韩石头随同。

    长安但凡有些路子的贵人家中都有马球场,国丈家自然有,而且有三个。

    今日君臣齐集,权贵们,宗室都来了不少。

    一直低调的李涵也来了。

    他跟着祖父梁王进了球场,皇帝在右侧,杨松成和几个世家的家主在陪同说话。

    “阿翁,可要去歇息?”李晗问道。

    “好歹去打个招呼。”梁王干咳一声,李晗扶着他,二人缓缓走过去。

    “你和秦国公交好,此事并无回转的余地。此刻梁王府只能祈求那位秦国公能凯旋桃县,否则……皇帝忌惮咱们家多年了,顺势削弱梁王府的事儿他干得出来。”梁王轻声道。

    “阿翁,要不,我出去住吧!”李晗不想牵累祖父。

    “老夫不是这个意思。”

    “那阿翁的意思……”

    梁王冲着前方的皇帝拱手,“老夫的意思,既然站了队,那便站稳一些。秦国公和杨松成是死仇,你寻机给他的人来一下。”

    皇帝看到了梁王,但却故作不见。

    “见过陛下,陛下比上次看着更年轻了些。”梁王的马屁有些假。

    “大王最近在忙些什么?”杨松成随口问道。

    “玩女人!”梁王认真回答。

    杨松成:“……”

    作为主人家,杨松成干咳一声,得把气氛维持住,他看着李晗,“建明最近在读什么书?”

    祖父给了杨松成一下,李晗微笑道:“最近在看诗词集。”

    “哦!”

    “谁的诗集?可是最近火热的那位才女?”因为身份的缘故没法靠过来的郑琦顺势接话,然后磨蹭着走过来,

    “秦国公的。”李晗微笑道。

    郑琦一怔,尴尬的退了回去。

    好不好的气氛,就被他这个多此一举的问题破坏掉了。

    梁王老了,儿子据闻给他打断了双腿,如今府中大多事儿是李晗做主。这位和杨玄的关系铁的很,所以至今不能出仕。

    梁王拍拍孙儿的手背,“去吧!年轻人自己去玩耍,别学了老夫这等,明知离死不远了,却舍不得热闹。”

    皇帝:“……”

    杨松成:“……”

    梁王辈分太高,只要不犯大错,皇帝也拿他没办法。

    李晗告退。

    他负手赏玩着国丈家的景致,不知不觉到了僻静处。

    两个男子站在前方,其中一人是郑琦的幼子郑浩。

    “好狗不挡道!”李晗淡淡的道。

    “狗东西,竟敢对我阿耶无礼!”郑浩是幼子,从小就得郑琦的宠爱。家中也无需他去争夺什么,故而吃喝玩乐无所不在行。

    李晗缓缓回身,一个身材高大的护卫正在走来。

    “跪下叫耶耶,今日便饶你一顿毒打!”

    郑浩狞笑着逼近。

    李晗神色惶然,“不跪行不行?”

    郑浩得意一笑,就在此时,李晗猛的往前一冲,一脚踹在郑浩的双腿之间。

    “嗷!”

    惨嚎声中,李晗夺路而逃。

    “追!”郑浩面色苍白,双腿并拢。

    李晗在附近绕着圈子,晚些郑浩缓了过来,便亲自来追他。

    一路狂奔,前方有个高楼,下面是水池,过去便是球场。

    皇帝亲自为双方开球,对杨松成说道:“听闻外间很是热闹?”

    “是啊!”杨松成点头,“我等生逢盛世,何其幸运。”

    权贵们纷纷点头。

    众人听到了木楼上传来脚步声,抬头看去。

    高楼上李晗身体一闪,郑浩止不住冲势,便掉了下来。

    “救命!”

    郑浩张牙舞爪的坠入了水池中。

    “轰!”

    ……

    “轰!”

    黄州城的城墙猛地垮塌了一段,巨响声中,数百守军跟着掉了下去,旋即被掩埋。

    黄州刺史金勇手握横刀,看着蜂拥而来的叛军,惨笑道:“陛下,这便是你的大乾盛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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