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杨玄归来后,淑妃做好了见这位北地之王的准备,可连续三日都没消息。

    淑妃不动神色,可心中却有些不安。

    第四日,一个侍女来求见。

    “国公说,今日来拜见娘娘。”

    终于来了。

    等看到杨玄的那一瞬,淑妃想起了卫王曾说过的话。

    ——那就是个邻家少年般的人。

    可眼前的杨玄,眸子黝黑,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邻家少年能有如此气度?

    “见过娘娘。”

    二人一番寒暄。

    淑妃身材娇小,肌肤白皙,若非眼角若隐若现的细纹,令人难以猜测她的真实年龄。

    “娘娘既然来了,只管安住。若是想出游,只需给他们说一声,自然会安排护卫。若是闲了没事,可去窜门。拙荆虽说笨了些,不过倒是好客。”

    杨玄笑眯眯的问黄大妹,“孩子呢?我这个叔父来了,也该见见才好。”

    叔父?

    黄大妹愕然。

    眼前的这位可是北地之王,在长安想叫他叔父的人能从朱雀大街排到关外。

    卫王被关押,李昌这个孩子也是落地凤凰不如鸡。

    黄大妹把三岁多的李昌带进来,令他行礼。

    李昌很是活泼,且看着没有那等贵人家孩子的骄矜,反而和普通孩子差不多。

    他看着杨玄,行礼。

    李老二,你的儿子落老子的手中了……杨玄嘴角微微翘起,招手,“过来。”

    李昌看了母亲一眼,黄大妹点头。

    李昌缓缓近前,杨玄说道:“二郎比他小些月份,看着倒是一般老实。”

    说着,他情不自禁的摸摸眼眶,淑妃和黄大妹这才发现,杨国公的眼眶有些乌青。

    一看就是打的。

    这谁干的?

    “莫要委屈了孩子。”杨玄摸摸孩子的头顶,接着掏出一块玉佩递给他。

    李昌看看淑妃。

    淑妃犹豫了一下,不是觉得贵重,而是她觉得自家现在落魄了,不好攀交情,“秦国公这是……”

    杨玄把玉佩挂在孩子的腰间,仔细看看,“不错。”他对淑妃说道:“当初大王在北疆和我做了数年邻居,时常往来。以后这孩子就当是我的孩子。”

    这话听着粗俗,但却是极为诚恳的态度。也唯有如此,才能令淑妃和黄大妹安心。

    这话,尽显交情。但却丝毫没有想利用淑妃身份的意思。

    也就是说,杨玄今日是以卫王兄弟的身份来拜访,,而不是北疆节度使。

    秦国公,有情有义!

    淑妃深吸一口气,起身,郑重福身,却不言谢。

    杨玄起身,“还是那句话,要想住的自在,就放开些。说句不该的,当初大王和我做邻居时,时常跑到我家中偷酒喝。对了,还有建明,时常被他灌的烂醉。”

    淑妃说道:“李晗如今在梁王府管事,轻易不出。”

    又说了几句话,杨玄起身告辞。

    出了淑妃这里,赫连荣在外面等他。

    “国公,那些豪强出门了。”

    “哦!”

    杨玄凯旋后,豪强们随即闭门不出。

    “他们在作甚?”

    “说是做善事。”

    “看看!”

    杨玄一身便衣,就是赫连荣的光头有些醒目。二人出了巷子,就见长街上很是热闹。

    “一人一个,不得哄抢,否则看看,看那,斜对面,那里站着的啥?我北疆军的百战虎贲。”凶神般的舍古人都被他们杀的人头滚滚……

    从节度使府过去三十余步开始,一个个临时搭建的灶台上热气蒸腾。每个后面都排着长队。

    王老二在边上看热闹,看到杨玄后,就笑嘻嘻的跑过来,“说是天寒地冻,就怕饿死人,这些豪强就弄些吃的施舍,过去些还有施药的。”

    “这是吃错药了?”杨玄有些愕然。

    自从他接手北疆之后,北疆豪强们的好日子就结束了。为此双方明争暗斗了许久,最终杨玄靠着枪杆子把豪强们的骚动尽数镇压。

    被逼迫无奈的豪强们分化了,一部分发誓和杨狗不共戴天,全家移民。一部分忍辱负重留在北疆,实则便是舍不得那些坛坛罐罐。

    两边说是仇人都不为过。

    赫连荣说道:“国公凯旋的那一日,那些豪强闭门不出,可家仆却不断往来传递消息。锦衣卫打探到了消息,豪强们在得意。”

    “得意什么?”杨玄不觉得他们能和自己共情。

    “他们得意自己没走。”赫连荣说道。

    “人离乡贱!”王老二说了一句颇有哲理的话。

    那些迁徙走的北疆豪强们,大部分都混的不好。而留下的,只要遵守杨国公的规矩,一切依旧。

    也就是说,把政治野心按下去,你就能过上好日子。

    “人啊!”杨玄说道:“要学会知足常乐。”

    杨玄回身,“老二,走,咱们转转去。”

    等他走后,赫连荣吩咐道:“把国公最后一句话传出去。”

    “知足常乐!”

    蹲在边上等候杨国公反应的豪强们得知这句话后,都面面相觑。

    “这是让咱们以后知晓分寸。”一个老豪强干咳一声。

    “可咱们历来都和地方关系密切啊!”

    豪强和地方官吏的关系近乎于互相利用,进一步就是狼狈为奸。

    杨国公的规矩是,豪强是豪强,官吏是官吏,想狼狈为奸,那就是坏了我的规矩。坏了他的规矩,轻则抄家,重责灭族。

    “诸位可是不乐意?”

    有人问道。

    “乐意,乐意之至!”

    豪强们笑的勉强,可转瞬想到那些迁徙走的豪强,不禁乐了。

    “那些人到了新地方,还得重新去经营关系。可哪有那么容易,多少人家被地方官吏勒索,被那些地头蛇收拾……一言难尽啊!”

    “说起来,国公虽说手段狠,可却说话算话。”

    “是啊!说了守规矩就各自相安,果然,从此咱们就没被官吏骚扰过。”

    “老夫的姻亲一家子都迁徙去了关中,老夫在想,要不要写封信,让他回来。”

    ……

    关中,乃至于长安,对于许多人来说便是天堂。

    有钱人的天堂。

    但凡有些能耐的,都想方设法把家搬到关中或是长安来。

    长安城外,原北疆豪强何进带着两个家仆进了城,一路去长安县县廨。

    “明府没空,过阵子再来!”

    门子直接给了他一份闭门羹。

    何进悄然塞了一小串铜钱过去,门子掂量了一下,干咳一声,“你买的那处田地是林氏早就盯上的。懂?”

    “懂!”

    这是关系不如人,被人后发先至。

    何进苦笑,“可老夫上次给了三千钱……”

    门子把脸一变,“滚!”

    艹!

    何进不敢奢望能把那三千钱要回来,可你好歹给个话啊!比如说下次你看中哪块地,优先给你。

    娘的!

    三千钱打了水漂。

    从北疆搬迁来长安花销太大了,来了之后,买宅子等花费更是令何进心疼。

    可还得置办田地吧!

    何进就在置办田地时吃了大亏。

    他四处寻关系,被县里的某个老吏坑了一把。接着走上层路线,只见到县令身边的随从,三千钱砸下去搞关系,结果屁都没一个。

    从北疆到了长安后,何进处处都觉得憋闷,办点事儿处处不顺。

    他看着小吏那冷漠的嘴脸,突然想起了北疆官吏的神色。

    那叫做一个亲切啊!

    当初他不屑一顾,此刻却格外怀念。

    何进越想越后悔,忍不住骂道:“狗东西,拿了耶耶的钱不办事,老子不要了,今日就要个道理……退钱!”

    门子见边上行人好奇止步,就冷笑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

    两个五大三粗的胥吏出来。

    何进冷笑,“平白无故动手,老夫倒要去皇城外喊喊冤。”

    门子威胁道:“我知晓你住在何处!”

    何进破罐子破摔,:“耶耶不住了,耶耶回去,回老家去!”

    他深深的后悔了,以至于生出一个念头……若大唐是那位秦国公治理会如何?

    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才将生出来,就被何进压了下去。

    他郁郁不乐的顺着朱雀大街准备出城,往日吸引他的繁华,今日却觉得格外无趣,这一切仿佛都离自己千里之外。

    格外陌生。

    哒哒哒!

    马蹄声传来,急促的不像话。

    久在北疆的何进下意识的避开,然后才想起朱雀大街能容纳几十匹马并行。

    朱雀大街不许纵马,可来的两骑却快的不像话。

    “止步!”

    金吾卫的军士挡在中间。

    一个木牌子扔了过来,“滚!”

    一个军士捡起木牌子,看了一眼,就像捡到了烫手山芋般的丢了回去。

    马背上的骑士随手接过木牌子,一路往皇城去了。

    消息马上传到了镜台。

    赵三福看了一眼,呆了一瞬,然后说道:“把咱们刚增派的人召回来。”

    “哪边的?”有人问道。

    “北疆!”

    赵三福说道。

    “那……不是说要人手去拉拢那些官员将领吗?”

    “用不着了。”

    赵三福起身,深吸一口气,“还有,最近别惹事。”

    有人问道:“御史去哪?”

    “宫中!”

    ……

    皇帝和几个重臣正在议事。

    左相陈慎最近越发话少了,有人说他太老了些,该致仕了。可陈慎却不为所动,大有死在朝堂上之意。

    “……长安大军屯于邢州,每日粮草耗费颇多,地方也苦不堪言。”兵部尚书张焕犹豫了一下,“那些将士闲极无聊,骚扰地方。”

    皇帝默然。

    杨松成微笑道:“事后再说。”

    一切,以大局为重。

    张焕心中叹息,“窦重问,南疆大军何时到。再不到,等北疆大军回师桃县,这一战没法打了。”

    “催促!”

    南疆军不至,皇帝也颇为恼火。使者已经派去了三波,第一波回来了,说南疆军军心不稳,石忠唐正在整顿。

    此战之后,石忠唐,留不得了……皇帝微眯着眼睛,心想,兴许西疆那边可以换个人。

    想到这里,皇帝问道:“北疆军与舍古人可有开战的迹象?”

    张焕说道:“按理,这一战杨玄迫不及待,可舍古人却不着急。臣以为,这一战何时能开始,两说。”

    “知道了。”皇帝突然想到了什么,思忖了一下,“黄春辉那边,可有怨言?”

    黄春辉一个过气的老将,就算是有怨言又能如何?

    皇帝的问题令人不解,唯有国丈知晓他在想什么,“陛下,臣以为,黄春辉深明大义。”

    皇帝龙颜大悦,“如此,可令黄春辉去邢州,跟随大军前往北疆安抚北疆军民。”

    两军阵前,黄春辉这么一亮相,北疆大军估摸着先乱一半。

    皇帝图穷匕见出狠招了。

    ……

    “北疆灭,老夫难逃一死。”

    黄春辉在家中烤火。

    微蓝的火焰轻轻摆动,室内很是温暖,可黄春辉却在咳嗽着。

    黄露为他拍拍脊背,说道:“阿耶,若是北疆胜呢?”

    “那就要风云变幻了。”黄春辉喘息了一下,“子泰不是那等忍气吞声之人,他会反击。北地必然不属大唐所有。”

    老仆进来,“阿郎,来了个人,说是北疆会馆的。”

    北疆会馆是杨玄弄的据点,黄春辉一怔,“请了来。”

    来人扛着一头杀好的羊进了黄家,随即把羊丢给管事,自己跟着老仆去了书房。

    “见过黄相公。”

    来人抬头,黄春辉眯着眼,“女人?”

    “我叫花花。”

    花花笑了笑,“这几日黄家外面多了不少人,我找了这个法子才摆脱了盯梢。黄相公,皇帝大概想对你下手了。”

    “那就下手吧!”黄春辉笑道:“老夫等这一日等的太久了。”

    “可国公说,若是有事,令我等倾尽全力保护黄相公。”花花说道。

    “不必!”

    黄春辉拒绝。

    “老夫就想死在长安。”

    老仆再度进来,面色难看,“阿郎,有人在外面明晃晃的盯着咱们家。”

    “老夫去看看。”黄春辉对花花说道:“你借此离去,告诉子泰,老夫一直记得他的誓言。”

    此生不负大唐!

    花花无所谓的道:“他们拦不住我。”

    “若是被拿下,老夫希望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黄春辉起身,黄露扶了他一把,黄春辉说道:“这也是老夫在此刻唯一能为北疆,为子泰做的事。”

    黄春辉在北疆威望极高,一旦他当众被抓的消息传到北疆,北疆军民将会大怒。杨玄也能借此拉住军心民心,迎接即将到来的威胁。

    花花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国公会记住您的。”

    黄春辉难得出一次家门,一出来,伸个懒腰,惬意的道:“还是外面舒服。”

    对面站着两个大汉,冲着他笑,不怀好意的那种。

    黄春辉看看巷子左右,“老夫想出个门。”

    唰!

    巷子两边的围墙中翻出来数十人。

    这是不加掩饰了。

    后院,花花顺势溜走。

    临走之前嘟囔道:“一群蠢货,会被国公狠抽一顿!”

    前院,黄春辉缓缓往外走。

    两个男子挡在前方,“还请黄相公回去。”

    “谁派你等来的?”黄春辉并未止步。

    但气势勃发,耷拉着的眼皮子抬起来,目光犀利,“滚!”

    边上有一个男子说道:“别给脸不要脸。”男子的嗓音尖利,黄春辉一听就知晓是宫中的内侍。

    “你要怎地?”黄春辉最近在琢磨北疆和舍古人可能的一战,火气十足。

    “黄相公,想想儿孙!”内侍阴笑道,“回吧!早晚有你出门的时候。”

    这是威胁之意。

    黄露扶着老父,轻声道:“这是要动手?”

    巷子外,急匆匆来了一人,走到内侍身边,附耳,还伸手遮住了自己的嘴,一边看着黄春辉,一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内侍看来是这群人的头领,他的神色随着那人的话不断变换。

    来人说完退后。

    这是要动手吗?

    黄春辉心中冷笑。

    两个男子依旧拦在前方阴笑。

    内侍走过来,黄春辉眯着眼,他不准备反抗,但他准备了一番话,也算是对皇帝的劝诫。

    哪怕是走了,老夫依旧无愧于大唐。

    两个大汉看向内侍,“可是要动手?”

    内侍举起手。

    用力挥动。

    啪啪!

    “动尼娘!滚!”

    内侍侧身,对黄春辉说道:

    “您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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