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唐英杰一个人在病房守着病情危重的母亲,父亲和堂哥连夜赶回村,筹措母亲的住院押金和手术费。

    这个夜晚,比唐英杰15年的人生还要漫长。

    母亲说渴了,唐英杰敲了十多家超市和食杂店,终于买回来两瓶水。

    母亲躺在唐英杰怀里喝了半瓶矿泉水,再躺下以后肚子似乎不那么痛了,手也不再捂在肚子上,身体舒展开了。

    母亲侧过身体,面朝里睡去了。

    半夜的时候,母亲醒来了,干呕了一阵,胃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呕了,只呕出很少的绿色液体。

    唐英杰用清水给母亲漱了口,擦干净母亲嘴角的残液,安顿下母亲,跑去找医生。

    今晚值班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医生,唐英杰敲门时他正坐在电脑前正在打字。医生态度很和善,唐英杰说了母亲的情况,医生二话没说,拿起听诊器就到了病房。

    医生很仔细地给母亲检查一番,转身问唐英杰:“押金筹措的怎么样了?”

    唐英杰说:“我爸和我堂哥回村筹钱去了。”

    医生问:“你母亲需要一些处置,我回去开单子,你去交费,你现在手里有钱吗?”

    唐英杰摇头。

    医生问:“一点也没有。”

    唐英杰说:“钱都在我爸那儿,不过,他很快就会回来,我妈需要用药什么,医生尽管开方子,钱后补行不?”

    医生没表示行,也没表示不行,只是对身后的护士说:“他们家就这么个情况,再加两瓶液体吧,保持通道。”

    护士点头,走出去准备去了。

    医生走出病房,唐英杰跟出去问:“医生,我妈有危险吗?”

    医生站住脚,很有耐心地说:“你母亲是胃穿孔引起腹膜炎,就是胃里的东西都漏到肚子里去了。这些脏东西正在你母亲的肚子里发酵,会产生大量的毒素,这毒素被吸收进入血液,就会中毒性休克,所以,你母亲很危险,最好有效的治疗方法是手术,缝合穿孔,清洗腹腔,进ICU监护,关键还是钱,没有钱什么也玩儿不转。”

    唐英杰哀求说:“医生,我求求你,先给我妈手术,我爸肯定能筹来钱,不会欠账的。”

    医生很为难的说:“孩子,我也希望你妈现在就能作上手术,可我说了不算,你求我没用呀。刚才我说再加两瓶液体,那是我的面子,费用我会想办法,你没有钱呀……我真想帮你,我是真帮不了你。”

    医生很无奈地耸耸肩,唐英杰谢了医生,再无话可说,流着眼泪回到病房。

    病房里,母亲仍然沉沉昏睡。唐英杰心急,站不住,坐不稳,起身悄悄溜到走廊,给堂哥打电话,询问筹钱情况。

    堂哥肯定是在走路,喘着粗气说快了,还差点。大半夜的,不好叫门,叫开了门有的家里没太多现金,连卡都拿出来了。

    唐英杰问:“估计几点能回来?”

    堂哥说:“钱凑齐了,再赶回去,估计得天亮。”

    唐英杰说:“哥,告诉我爸,想什么办法都行,越快越好。”

    堂哥说:“这不用你说,我们知道。我婶怎么样?”

    唐英杰说:“还行,刚才呕了一阵,呕出点绿水,好像不怎么痛了,睡了。”

    堂哥说:“叫医生看看。”

    唐英杰说:“叫医生了,医生说有危险,得尽快手术。”

    堂哥说:“知道,我们尽量往前赶。”

    唐英杰回到病房,母亲还在睡,睡得很安稳。

    唐英杰坐在床边,看着母亲的睡态,时光仿佛倒流,在唐英杰童年的记忆里,盛夏时节,有无数的夜晚,疯跑了一天的唐英杰熟睡了,偶尔睁开眼睛,总是看见母亲坐在身边,边跟老爸说话,边用蒲扇给唐英杰扇风。

    印象中的母亲总是忙忙碌碌,养猪,养鸡,做饭,打扫庭院,像一台永不停歇的钟表。唐英杰起床时,母亲已经吃完饭干活儿去了;唐英杰睡下时,母亲还在忙碌。

    唐英杰从没有母亲躺在床上的记忆,即使生病,母亲也很少卧床;母亲也很少吃药打针。

    “挺一挺就过去了。”母亲常常这样说。

    窗外渐渐发白,走廊里有人走动,天要亮了,堂哥说天亮他们就赶回来了,办了住院手续,母亲就可以手术了。

    唐英杰一秒钟一秒钟盼着时间快点过,然而,时间这东西,你越是专注它,他走的越慢,好像有意跟人作对。

    4月7号凌晨4点多,母亲醒了,她抬起手臂活动了一下,好像那手臂才安装上去似的。

    母亲表情淡然,紧皱的眉头展开了,疼痛好像消失了。

    母亲伸展了一下身体,起身半坐着倚在床头上,用手向后抿了抿散乱的头发,搓了搓脸,眼睛放出异样的亮光。母亲自言自语地说:“可惜,看不着你姐了。”

    唐英杰问:“妈,你说什么?我现在就给我姐打电话。”

    母亲说:“那么远,回来一趟不容易,路费也得不少钱,先别打。”

    唐英杰问:“妈,你觉得怎么样?还疼不?”

    母亲笑一笑说:“不疼了。”

    唐英杰怀疑地问:“一点也不疼了?”

    母亲爱怜地看着唐英杰,用气声说:“杰子,你好好念书,将来到外边闯闯,别回榆树沟,穷死个人,没法活。”

    唐英杰使劲点头。

    母亲说:“你呀,读书不用功,以后得多用点功,考个大学。”

    唐英杰点头说:“妈,我以后用功,一定考个大学。”

    母亲叹息一声说:“可惜了了,我那四口大肥猪,还有一百多只鸡,你爸一个人管不过来呀。”

    唐英杰听这话不是话,哭着说:“妈,你说啥呢?我刚才给我爸打电话了,弄到钱了,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办了手续,作了手术就好了。妈,没事儿的。”

    母亲笑了,说:“可怜儿我儿,没妈的孩儿没人疼了。”

    唐英杰扑在妈妈怀里,哇地哭出声来。

    母亲拍拍他的后背说:“别哭,起来跟妈说说话……你今天15了,不小了,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唐英杰把水递给母亲,母亲喝了几口,说:“这水真苦。”

    唐英杰接过水喝了一口说:“妈,不苦呀?”

    母亲喘息了一会儿,又说:“将来好好孝顺你爸,够他累的。”

    唐英杰使劲点头。

    母亲痛苦地笑了,眼里滚出泪珠。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唐英杰的头发,怜爱地凝视着他,说:“我儿是个美男子。”

    唐英杰泪流不止,眼前一片模糊。

    母亲擦去他的眼泪说:“杰子,别哭。听我说,咱家柜子里有一个手饰盒,盒里有一对金耳环,一个金镏子,是你姥姥给我的陪嫁,现在留给你了,将来给我儿媳妇吧。”

    唐英杰哭着说:“妈,等我长大了,赚大钱,你想什么都有。”

    母亲笑了,很开心的笑,轻声说:“那赶情好!――别哭了,我没事儿,我要睡了。”

    母亲重新躺下,再也没有醒来。

    父亲和堂哥天亮时回来了,钱筹借了八千多,母亲住院,手术都够了,可是,母亲不需要了。

    父亲流着眼泪,用棉被包了母亲,三人把她抬到车上,送她回家。

    农用小四轮剧烈地咳嗽着驶出医院,唐英杰回望医院高大,宏伟,富丽,光鲜的门诊大楼,“人民医院”的金字招牌在晨光中熠熠发光。

    早晨的阳光照耀着初春荒凉的原野,天空灰蒙蒙似雾似霾;原野上厚重的积雪开始融化,裸露出寂寥的大地;料峭的春风寒意透骨,车轮轧过昼化夜结的残冰;堂哥把车开的很慢,生怕颠疼了母亲┄┄路长的没有尽头。

    父亲不断地抹眼泪,不断地给母亲掖被角,怕冷风吹着她温热的身体;唐英杰靠在冰凉的车帮上,迎着春天的阳光无声地哭泣。

    街道上游动着起早的市民,有的店铺已经开门营业;环卫工人把尘土扬满大街。

    晨风里飘来汪峰的歌声:

    “人生就像是一场告别,

    从起点对一切说再见。

    你留下的仅仅是伤痕,

    当回望来路的时候。”

    母亲走了,永远地走了。留在唐英杰心里的这道伤痕洞穿心底,十几年过去了,仍然在流血。

    埋葬了母亲,返回学校,唐英杰的心智一时难以恢复,人坐在课堂里,心却在天际飘荡┄┄如果当时有五千块钱,马上给母亲做手术,母亲不会死,肯定不会。因为胃穿孔不是要命的病,却要了母亲的命,因为没钱。

    很多年过去了,时间越久,记忆似乎越深刻,每想到此,唐英杰心痛的要窒息,他困在这个漩涡里无力挣脱。

    唐英杰经常在无人的角落痛哭,为母亲。

    老爷子说想回老家上坟,一句话勾起唐英杰许多痛苦的回忆,他机械地漫步在环岛小径,心却在榆树沟的天空徘徊无着。

    宋军站住脚,给三胖打了个电话,三胖说他已经到位,正在滚兔子岭上看风景。

    宋军又给大金刚打电话,询问情况。大金铎说他们已经到了石虎沟大桥,车停在桥头,正等他过来呢。

    宋军说:“把活儿干的利索的,给老子争口气,最近这一出一出的,够憋屈了。”

    大金刚胸有成竹地说:“哥,你就瞧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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