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任斯年是不是愿意,科研团队在厉浩的坚持之下完成拆分。

    任斯年带走三名平时与他关系良好的年青人,组建新的“兰花快速繁殖技术研究团队”,正式挂牌办公。

    新团队的产生在农科所很常见,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但是厉浩与任斯年在广播站的辩论却迅速流传开来。

    有挺厉浩的——

    “老厉到底是老厉,雷厉风行。”

    “任斯年翅膀硬了眼中就没有导师了,该!”

    “这样一个目无尊长的手下,还留在眼皮底下做什么?”

    也有挺任斯年的——

    “本来就是任斯年自己完成的数据、独立撰写的论文,凭什么非要署导师的名?”

    “离开就离开,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所长能够批准任斯年建立独立科研团队,说明他是有真本事,以前在厉教授底下被埋没了。”

    纷纷杂杂,说什么的都有。

    厉浩心善,不忍毁掉任斯年的前程,对他偷花、下药一事只字不提。任斯年却没有顾及,人前人后都是一副受挫委屈的模样,只要有人问起便会长叹一声,遮遮掩掩地说:“唉!他到底是我的导师……”

    时间一长,支持任斯年的风声越来越高,厉浩团队又有两名年青人加入任斯年的新团队。

    这两名助理研究员离开之前对厉浩说:“对不起,厉教授,我们都是年青人,希望能够有更灵活的研究机制、更广阔的发展前途。”

    厉浩没有说什么,拿出签字笔,在申请书上签下自己的大名,挥挥手放他们离开。

    下班回到家之后,厉浩扒了几口饭便进了卧室,和衣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陈淑仪看到他这个样子,心疼地帮他脱了鞋子,脚塞进被窝里,坐在枕头边上,伸出手抚着他紧皱的眉毛,劝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留不住的人就随他去吧。”

    陈淑仪温柔的话语、温暖的手指让厉浩心里烦闷稍减,他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正适合思考。

    “淑仪啊,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了?如此急功近利。”

    陈淑仪微笑道:“老厉,数据样本不足,你就下此结论,不科学啊。”

    厉浩被她这一句话逗笑,睁开了眼睛。

    陈淑仪的手指在厉浩的眉间轻轻按压,有节奏的轻微压迫感让厉浩完全放松下来。

    厉浩回应道:“淑仪你说得对,只不过才一个任斯年,四个不明真相的助理研究员,样本点的确有些不足。”

    陈淑仪性格温婉,不似厉浩尖锐,她柔声道:“老厉,我一直劝你行事中庸,不要太过激进。任斯年固然做得不对,但你何必非要把他逼到你的对立面?想办法怀柔、架空、冷藏不是更好?”

    厉浩不以为然地动了动手指:“你说的这些,都是政所为。我是科研工作者,是非对错、清晰分明。道不同不相与谋,分开更好。”

    陈淑仪知道厉浩这人嘴硬心软,她微笑着靠在床头,慢悠悠地说:“所以说,你输就输在心软。原本你有一百个办法让任斯年听话,但你舍不得埋没他的才能,不辩解不说明,现在这样的结果也在情理之中。”

    厉浩翻身坐起,直愣愣地看着陈淑仪:“把他做的那些事说出去吧,一来显得我这个老师无用,二来任斯年寒窗苦读十几年也不容易,何必呢?”

    陈淑仪点点头:“所以啊,你投鼠忌器,他百无禁忌,这场师生博弈,你输定了。”

    厉浩被她说得心头火起,从床上跳起来,踩着棉鞋、背着手在屋子里转圈圈:“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陈淑仪扑哧一笑,在他后背上亲密地拍了一下:“老厉呀,你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外面看着英明神武,其实怄了气只晓得在家里撒野。”

    两个人在屋里说话,在陈淑仪的温言软语之下厉浩渐渐心情平复下来,自我解嘲地来一句:“算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吧。现在想想,林满慧这小姑娘说要对任斯年实施捧杀计划,恐怕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怀柔、架空、冷藏。”

    陈淑仪眉毛一挑,有些惊异:“捧杀?满慧这个贪吃的小家伙竟然有这样的政治智慧?”

    厉浩点点头:“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林满慧比你我都强。当时发现任斯年在土里下药,我想将他叫来质问、处分,林满慧制止了我。她说直接问的话,他肯定不会承认,就算承认了惩罚力度太轻还是达不到效果,不如先顺势而为,假意让他得手。他一得意势必忘形,一忘形就会出错。我们趁他得意之时狠狠地给他个教训,看他从高处跌落,摔个嘴啃咬。”

    “这,就是捧杀。”厉浩越说越兴奋,说得后来简直眉飞色舞。

    陈淑仪看他笑逐颜开的模样,仿佛亲眼见到任斯年吃瘪,不由得摇头道:“你呀你,既然林满慧出了这么个好主意,怎么就没见你采纳?”

    厉浩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想说谎骗人,看林满慧传假消息过来心里憋得慌。前两天不是降温吗?我一早起来去看春兰,顺嘴教训了她两句,结果一回所里听到广播播报喜讯,一时气愤就把事情揭穿。

    唉……果然,任斯年不肯承认下药,还以人格担保自己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汪所长也不相信,毕竟我没有证据。”

    眼前闪过林满慧那双见到点心就闪闪发光的眼睛,陈淑仪叹息道:“满慧这孩子兰心蕙质,别看她贪吃,平日里懒懒散散,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

    “笃笃笃!”

    两个人正在感叹大人不如孩子呢,听得外面传来敲门声。

    厉浩“啪”地一声躺回床上,将被子拉起遮住脸,瓮声瓮气的声音从被子底下发出:“肯定是老汪,他当了十几年领导,一天到晚谈的都是和谐、竞争、成果,早就脱了学者气息,我不想见他。”

    陈淑仪比厉浩沉稳,她对汪正新印象不错。这十年间若不是有汪所长庇护,自己夫妻俩恐怕早就住进牛棚。

    她笑着说了句:“你呀你呀,我去开门。”整理了一下头发与衣裳,迈着小碎步走到厅,打开大门。

    门外站着的人并不是汪正新。

    林满慧、吴媛媛、胡大志三个孩子并排站着,礼貌地鞠了个躬,齐声道:“师母好!”

    林满慧手中还抱着一个紫砂花盆,盆中一点新绿在冬天看着令人心旷神怡。

    陈淑仪有些惊喜,忙让开来:“唉呀,孩子们今天怎么来了?天都快黑了,又这么冷,可别冻坏了,快进来快进来。”

    三个孩子走进屋,屋里厅中央放了盆炭火,烧得正旺,林满慧顺手解开脖子上的红围巾放在沙发扶手上,再将花盆搁在矮茶几上。

    陈淑仪是研究茄科蔬菜的,对花卉并不精深,看一眼花盆中的幼苗,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林满慧抿嘴一笑:“这是药。”

    “什么药?”陈淑仪越发好奇。

    “给老师治心病的药。”林满慧歪着头,难得调皮一回。

    陈淑仪若有所思,走到卧室门边提高音量喊了一声:“老厉,你的学生来了。”

    厉浩正蒙头装睡,听到这一句抬手将被子掀开一条缝:“谁来也不见。”一听学生两个字就来气,哼!

    陈淑仪真被厉浩的孩子气打败了,都五十几的人了,还闹脾气,也就是个窝里横!她快步走进屋,一把掀开被子:“林满慧他们三个孩子来了,还带了盆花苗,说是治你心病的药。”

    厉浩忙从床上坐起,一边穿鞋子一边看手表:“七点了,孩子们应该早就放学回家了,这个时候怎么过来了?花苗……我来看看。”

    厉浩走出卧室,一眼看到三个站得毕恭毕敬向自己问好的孩子,心情顿时舒畅起来,笑道:“孩子们,今天怎么过来了?吃过饭没有?冷不冷?”

    “我们今天放学早,吃过饭了。”

    “我们跑过来的,不冷,都出汗了。”

    “我们听说老师被任师兄欺负了,很生气,一起过来安慰您。”

    最后一句话从吴媛媛嘴里冒出,听在厉浩耳朵里真如寒冬腊月的一杯热茶,暖心窝。

    厉浩哈哈一笑,刚才的憋屈感顿时烟消云散:“没有没有,老师怎么可能被人欺负,真是孩子话。”

    陈淑仪在一旁抿着嘴笑,没有泼他的冷水。

    林满慧笑意盎然,脸颊梨涡若隐若现,显然不相信厉浩所说的话。

    厉浩对上林满慧的目光,莫名地有些心虚。他眼睛余光扫到一抹亮眼的绿色,迅速被茶几上的幼苗吸引。

    “咦?啊!”

    厉浩整个人都凑近叶片,仔细端详,眼中绽放出极亮的光彩。他伸出手指,轻轻抚上叶片,这株兰花幼苗叶片较短,叶端有水滴状水晶尖,并有一条金黄色镶边一直延生至叶柄,色彩亮丽。

    他看了半天,喜得抓耳挠腮,用笃定的语气下着结论:“这是少有的线艺春兰,极为珍稀!”

    陈淑仪听他这么夸赞,也凑过来,道:“这是春兰没错,难得镶金边,颜色还这么眩目,金绿两色相间,漂亮。”

    厉浩欣赏了半天,忽然想到什么,直起腰来,不敢置信地问道:“难道……这是你那盆春兰分出来的苗?”

    林满慧浅浅一笑:“是啊,我十月初取了两颗芽头种下,都养活了,这盆送给老师,气死任斯年!”

    气死任斯年?厉浩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笑声响亮,震动得头顶的日光灯有些晃悠。陈淑仪难得见丈夫如此欢乐,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任斯年在《华夏花卉》上拟发表的论文核心是什么?

    野生变异兰花快速繁殖技术——保留变异基因。取三个芽头,分离出十几个侧芽、三个芽尖,最终活了一个,存活率不足10,都足以称之为全国一流水平。

    那林满慧这株茁壮成长的春兰幼苗算什么呢?

    100存活率,变异基因完美传承,叶艺更胜母株——这若是发布出去,恐怕要震惊世界!

    妥妥的打脸!真痛快!

    哪怕已经年过五十,厉浩的内心依然有一分童心、童趣,他伸出手一把捏住胡大志的胖脸蛋:“萌芽计划真是个宝!”

    胡大志的脸被老师捏得生疼,但他不敢反抗,只得嘻嘻笑着说:“老师,疼!您下手轻点。”

    厉浩与陈淑仪的孩子不在身边,原本冷清的二室一厅,因为三个孩子的到来显得热闹,生机勃勃。

    陈淑仪这才明白林满慧所言:这是治老师心病的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平时秀气矜持的她,此刻也开怀大笑起来。

    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或婉转或深厚,或清脆或低沉,五个人的笑声汇聚在一起,演奏出一曲家庭欢乐的交响乐。

    笑过之后,林满慧从棉袄花罩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米色记录本放在兰花旁边:“老师,这是严格按照您要求完成的培育记录手册,接下来您可得好好养,明年参赛叶艺组,狠狠教训任斯年。”

    吴媛媛在一旁说:“对!我们得让他看看,姜还是老的辣!”

    厉浩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一边翻着记录本一边说:“好好好,我回头就按照你这个记录写篇论文,附上照片,投稿发表。”

    胡大志接一句:“对!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哈哈哈……”这回连陈淑仪也笑出了眼泪,抬手擦拭眼角。

    一屋子人都在笑,差点连敲门声都没听见。还是林满慧耳聪目明,提醒厉浩:“老师,有人敲门呢。”

    厉浩一边笑一边说:“这个时候哪个会来?大冷的天……”拉开门一看,笑声戛然而止。

    “你们怎么来了?”厉浩横跨一步,挡在门口。

    汪所长与任斯年并肩而立,两人手中都提着东西,显然是来求和的。

    见到厉浩这拦路虎的姿态,汪正新笑道:“老厉,隔老远就听到屋里笑声一片,遇到什么好事了?让我这个老朋友也来凑个热闹吧。”

    厉浩没有理睬汪正新,只拿眼望向任斯年:“你来做什么?有什么事办公室见,现在是下班时间,我不谈工作。”

    任斯年央求道:“老师,我想和您谈谈心。”

    汪正新在一旁说:“农科所的发展需要老、中、青三代共同努力,小任年轻,还需要磨砺,大家坐下来聊聊嘛。”

    厉浩面色一冷:“我没什么好谈的。上次在你办公室已经把我要说的都表达清楚了,还谈什么心?”

    任斯年这一个多星期过得并不舒坦,睡着了都会惊醒。梦里后有追兵,前方是悬崖,一步踏错坠入深渊,一颗心荡到谷底,空虚而落寞。

    醒过来他抱膝细想,还是决定向厉浩求和。

    一则厉浩手中资源颇多,一大堆高等院校、科研院所的花卉研究专家都是他的同学或朋友,更不提国内顶尖期刊杂志主编,个个都认得厉浩。他手里哪怕漏出一星半点资源,自己也能少走不少弯路。这样的老师何苦得罪?

    二则厉浩心善,绝口不提自己犯下的错误,办公室说过的话没有半句传开,显然老师为人清高不屑于与人争论。所以只要自己认错、低头、说几句好话,师生和好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必要性、可能性任斯年都想得清楚,再央求汪所长出马当个中间人,趁着晚上喝几杯,说开了不就好了么?

    任斯年想得挺美,却没料到厉浩狷介起来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理,看到汪所长反而拉长个脸:“老汪你是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儿干?任斯年的事情你那么上心做什么?这样的学生,我是不敢来往的。”

    汪所长行事自有章法,他扯开嗓子在门口喊:“陈淑仪,老朋友来了也不请进门,你忘记以前你答应过我的事了?”

    厉浩面色一变,屋里传来陈淑仪的声音:“是老汪啊,请进请进。”

    当年有人写举报信,检举陈淑仪穿旗袍、喝红茶,资本主义腐朽思想严重,是汪正新扣下举报信,力排众议:“旗袍、红茶与西方思想有什么关系?举报的人屁都不懂!陈淑仪是我们国家培养出来的科学家,为农业发展做出巨大贡献,不容许有人借运动之手迫害这样的好同志。”

    因此,陈淑仪一直十分尊敬汪正新,听到是他来了,亲自迎出门来。

    汪正新扯着任斯年的手进了屋,将两人手中拎着的一瓶西凤酒、一袋兰花豆、一袋鸡蛋糕交给陈淑仪:“来,我们几个喝点小酒,聊几句?”抬眼却见三个十几岁的孩子,整齐站在沙发后边,目光炯炯看向自己。

    汪正新哑然失笑:“难怪老厉笑那么开心,原来是他的三个爱徒来了。”

    厉浩招呼孩子们:“你们坐,不要理睬他们。”

    陈淑仪推了厉浩一把,微笑道:“孩子们,这是农科所的汪所长。”

    林满慧等人便恭敬地唤了一声:“汪所长好。”

    汪正新是厉浩家的常,随意地跟着陈淑仪进了厨房,任斯年却左右张望,这个自己从来没有机会进入的空间,今天终于进来了。

    农场专家楼的格局都差不多,两房一厅,厅不大,摆着一组布艺沙发、茶几与矮柜,靠近厨房的角落放着一张方桌、四把椅子。两间卧室的门对着厅,但此时紧紧关闭着。

    米色窗帘,深红色油漆地板,绿色墙裙,屋内颜色简洁大方,饭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茶几上同样罩着勾花桌布,素净大方。

    等等,茶几上摆的一盆幼苗是什么?看着很眼熟。

    还不待任斯年看清楚,厉浩走过来挡住他的视线,指着饭桌说:“去那边坐着,别打扰孩子们。”

    厉浩的语气依然生硬,看清楚这个人的品性之后,内心太过失望,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

    任斯年回想着刚才所见,慢慢走到桌边坐下。洁白的桌布铺在深红色的木桌上,中间摆放着一盆绽放的莲瓣兰,叶片细长,花瓣白色、脉纹红色,红白相映,鲜艳俏美。

    兰香悠远,沁人心脾。

    汪正新从厨房端着一碟兰花豆、一碟鸡蛋糕出来,白瓷碟子带一圈金边,农场日常的小零食顿时被改造得充满高端气息。

    汪正新笑道:“陈淑仪同志还是这么讲究。”

    厉浩瞪了他一眼:“我们家不是酒馆,有事说事,说完就走。”

    陈淑仪另外给孩子们准备了一份,温柔地给每人倒了杯热牛奶:“咱们农场有奶牛场,这牛奶是今早送来的,新鲜得很。你们正在长身体,多喝点牛奶。”

    透明的玻璃杯中,牛奶表面结成一层薄薄的、浅黄色的奶皮子,胡大志一口喝完,奶皮子贴在嘴唇上,显得有些滑稽。吴媛媛指着他咯咯笑,胡大志拿起一块鸡蛋糕塞进她嘴里,咬牙道:“不许笑!”

    鸡蛋糕真材实料,用了不少鸡蛋,鸡蛋、白糖、小麦粉的香味揉和在一起,烘焙之后透着股甜甜腻腻的气息,让人心生欢喜。

    林满慧吃完一块鸡蛋糕、喝了一杯牛奶,肚子也饱了,往嘴里丢了颗油炸的兰花豆,咸、脆、香,好吃。

    一屋子没人说话,光听到三个孩子嘴里咔吧咔吧的声响。

    任斯年听着有些烦躁,他转过头想再看一眼茶几上的兰花幼苗,却被那几个脑袋挡了个严严实实。他忍住好奇心,老老实实端坐椅中,双手置于膝上,静等汪正新开口说话。

    与厉浩小斟两口之后,汪正新咳嗽一声:“老厉,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在大会上念检讨的情景?我当下坐在台下战战兢兢,如果不是范场长为你出头,恐怕我们都没办法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

    说起往事,厉浩面色和缓了许多,叹息道:“是啊,范场长是个好人,我和淑仪都得感谢他。”

    汪正新继续道:“年青时,性格多半激进,做错事在所难免。我们这些当长辈的,如果不给他们改正的机会,这个世界就很难进步与发展了。”

    厉浩没想到汪正新在这里等着他。“嗒——”的一声,他将手中酒杯放下,白瓷小酒杯与桌面相触,发出轻微的声响。

    “错误,也要看是什么类型。有些错,犯了就无法回头。有些错,只需一次就能让人看清楚人品。”

    厉浩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花朵再美,根系若是腐烂,那就没救了。”

    冬月寒冷,这屋里却很热。听到厉浩这一番话,任斯年心脏狂跳,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

    汪正新不解地问:“老厉,我还是觉得你对小任太过苛刻。他年青,有野心,想要一鸣惊人,这都不算大错。我们都是从年青时过来的,谁没梦想过成为世界第一人呢?”

    厉浩摆摆手,咂了口酒,眯起眼睛:“老汪,你不必如此热心非要捏合我和小任。各有各的信念,我也不阻他前程,就当普通同事不好吗?”

    汪正新为难地看了任斯年一眼。

    任斯年的声音颤抖:“老师,我二十岁从农学院毕业,来到您身边读研、当助手已有六个年头,能破格评为副研究员也是在您的指导之下完成。在我心目中您就是我的指路明灯,离开您我茫然不知所措啊。”

    他说得情深意切,听得汪正新都感动不已,抿一口酒,吃一颗兰花豆,道:“老厉,你有福气呀,这么好的研究生、接班人。”

    厉浩摇摇头,半点不为所动。

    汪正新嘴巴皮子都磨破了,好说歹说厉浩就是不肯松口,搞得最后汪正新也有了点脾气,提高了音量:

    “老厉你这个人怎么油盐不进呢?我这是为了谁?我难道是为了自己吗?我是为了咱们农科所!你年纪也大了,底下哪个能够撑起花卉研究这个团队?你们如果不团结,损害的是农科所的形象!”

    厉浩有所触动,没有说话。

    为了集体利益,放下成见,握手言和,全力支持任斯年新团队发展?凭什么,为什么呢?

    可是汪正新的话没毛病,个人得失必须让位集体利益,从小到大所接受到的教育也是这样要求厉浩的。

    汪正新在桌子底下踢了任斯年一脚。任斯年心领神会,起身离座,恭敬道:“老师,这一次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您原谅我吧。如果您觉得那篇论文不该发表,那我和编辑部联系,撤回稿件。以后再有成果,一定会先向您请示。”

    室内一片寂然,厉浩的呼吸声显得有些粗重。

    林满慧坐在沙发上竖起耳朵听着饭厅那边传来的动静,听着听着,就感觉有些不对劲。

    任斯年能屈能伸,脸皮之厚,令人叹之观止。汪所长用心良苦,以情动人、以理服人,拼命压制厉浩。

    没毛病。可是,偏偏就是让人觉得不爽。

    为什么犯了错只要道歉就必须被原谅?

    为什么一定要有大局观?

    为什么不能尊重厉教授的个人意愿,不喜欢就分开?

    胡大志、吴媛媛也听着有些不对劲,三个脑袋凑在一起悄悄议论起来。

    “凭啥你让咱原谅,咱就得原谅,他脸盘子大些吗?”

    “厉老师不喜欢他,不愿意当他的老师,又没有骂他赶他,为什么还要逼着老师继续对他好?”

    “说得好像老师是因为论文没有署名而生气一样,老师才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当大人们闭嘴时,孩子们稚气的声音便渐渐变得清晰,一字一句落入饭厅四个人的耳朵里。

    厉浩与陈淑仪对视一眼,这三个孩子单纯、天真、善良,懂得体谅老师的难处,没白疼。

    汪正新面色一黑,喝了口闷酒。唉!当领导也难哟……

    任斯年咬着牙,却不敢发作。刚刚好不容易让厉老师态度软和下来,一定不能再和这三个宝贝起纷争。

    林满慧吃完手中的兰花豆,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指沾上的茶油。

    陈淑仪见她起身,笑着走过来:“累了?天色晚了,我和老师送你们回家。”

    林满慧冲陈淑仪微微一笑,笑容里透着股调皮,弯腰将茶几上的兰花幼苗搬起,搁到饭桌上,看着任斯年。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在老师的带领下,我们团队早就完成了野生变异兰花的培育,同样保留变异基因且更为强大,衍生出叶艺品种。你那病怏怏的小苗能跟这盆花比么?”

    胡大志与吴媛媛也跟着过来,站在林满慧身旁为她助威:“就是!”

    任斯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被动地坐在椅中看着眼前这盆茁壮的绿色小苗。

    汪正新惊喜地凑近,对厉浩说:“老厉,你藏得深啊!这盆花竟然是野生变异兰花的幼苗?这成果如果公布出去,不得了、不得了。”

    他一边啧啧称奇一边瞟了任斯年一眼,心道着: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对照一看小任养的小苗的确差远了。

    厉浩见林满慧将兰花搬出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孩子看着瘦瘦弱弱的,一张脸蛋比喝水的茶缸子还小,对自己却贴心得很,主动站出来替自己说话——

    怎么就这么让人心疼呢?

    林满慧早就看不惯任斯年,此时逮住他错处还不炮轰,更待何时?

    “任师兄,听说你偷偷养在办公室的那盆春兰就是当初我们三个挖的,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

    听到林满慧说起这事,任斯年瞅了一眼厉浩,没想到老师竟然把这事告诉了她。他张了张嘴,正想说句:你们丢在那里不要的,难道别人捡不得?这样的话,却被林满慧抬手打断。

    “算了,拿了就拿了吧,我们大人大量,懒得跟你计较。可是,偏偏你不懂养花,全无爱花之心,养得那么差!隔着门板我能听到它在哭泣,能不能活过今年冬天都难说,要不要还回来,我帮你养着?”

    任斯年被她激怒,抢着辩驳:“什么叫隔着门板都能听到它哭泣?简直荒谬!你见过了?你听得见?真是孩子话。”

    汪正新听到这里也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林满慧虽只有十三岁,但这一片爱花的赤诚之心倒是与厉浩不谋而合,也难怪能让厉浩如此喜爱。

    林满慧的眼中突然如淬过火的钢刀一般,迸射出逼人的寒光。她步步紧逼,盯着任斯年的眼睛,连珠炮似地厉声喝斥。

    “以伤害母株为代价,存活率不到10%的繁殖技术,好意思拿出去丢人现眼?”

    “躲躲闪闪做实验、鬼鬼祟祟投稿,养盆花都不敢让别人知道,我真替你感到羞愧!”

    “老师一直教育我们,认真做事,老实做人。你哪一点做到了?还有脸纠缠老师原谅你?”

    “你做的实验、拿到的数据、取得的成果老师早就完成,只是没来得及发表。看到没?野生兰花变异基因保留得多么完美,比你那淡淡浅浅的金边强了一百倍!”

    林满慧手指搁在花盆边缘,提防着任斯年动手。她的话语直接,深深刺痛着任斯年脆弱的心。他感觉自己那阴暗的灵魂似乎被人活生生剥开,在阳光下暴晒,每一分丑陋都无处遁形。

    任斯年不敢置信地盯着这盆春兰幼苗,叶片边缘那金灿灿的线艺刺眼至极。他霍地站起,后退一步,差点将椅子带翻:“不可能!”

    林满慧问:“怎么不可能?”

    任斯年指着这盆兰花,尖声道:“你那盆春兰十月份都没有出芽迹象,怎么可能现在就萌发出这么茁壮的幼苗?”

    林满慧看着他的眼睛,眼中有光芒闪现:“还得感谢你偷偷在我的春兰土壤中加氢氧化钙啊,没想到歪打正着,促芽效果极好。”

    任斯年被打击得太狠,一时之间整个人的心神都被林满慧带着走,脱口而出:“不可能!我撒的氢氧化钙只会让春兰烂根,根本没有促芽的效果。”

    一片死寂。

    任斯年还没反应过来,却听见汪正新勃然大怒,大喝一声:“任斯年!”

    任斯年忽然意识到什么,面色刷地一下变得通红。

    林满慧哈哈一笑,眼中透着浓浓的嘲讽:“任师兄,我说的是真话,要不你回去试试?别说一篇论文,十篇都写得出来。”

    东窗事发,任斯年慌忙改口:“我被你带歪,顺嘴秃噜说错了话,可别冤枉是我加的氢氧化钙。”

    只可惜,再没有相信他说的话。

    这一回,汪正新也不愿意帮他。先前在办公室厉浩询问是不是任斯年给兰花下药,任斯年以人格担保,汪正新信了。现在看这架势,怕是真的。

    一个人有野心没关系,但若是品德不行,那他站得越高错处就会越大。

    汪正新站起身,握着厉浩的手道:“老厉,就按你说的吧,别的话我也不说了,改日我再登门道歉。”

    他率先走出厅,推开门却发现任斯年一动不动。

    汪正新沉声道:“小任,一起走吧。”

    任斯年呆愣当场,看着眼前两位老师。厉浩目光冰冷、陈淑仪一脸失望,显然再无回寰余地,只得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老师,那我走了。”

    说罢,就此离去。

    楼道里一阵寒风吹来,吹得脖子凉嗖嗖的。

    厉浩走到门口,看着任斯年与汪正新一起下楼,心中五味杂陈。直到一左一右被两只温软的小手抱住胳膊,他才回过神来,看着乖巧的吴媛媛、胡大志,微笑道:“走吧,老师送你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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