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年前,秦水根从我爹那里抢了彩票。那时候他在上海没有根基,也没有产业。我记得资料里写过,姓秦的买的第一处不动产是两个库房,在闸口的这个位置……”

    冯世真拿着一支红墨水钢笔在地图上圈着。

    “然后他娶了唐太太,买了房子和铺面,成立了公司。两年后他买下了现在容府的地,修了房子。他应当不至于把尸首埋在自己家里……在哪里呢?”

    三个人站在一起,对着地图思索着。

    “库房一直被使用着,不便于藏什么东西。”杨秀成说,“而郭家镇又太远了。况且那样的乡下小地方,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立刻有人知道。”

    冯世真的视线在地图上扫来扫去,掠过闻春里的位置,随即又转了回去。

    从秦水根那里推不出来,那不妨从自己的生父这里下手。

    “姨母说,我爹当初在上海,从码头进货贩卖。那他应该会住在码头附近。”冯世真伸出了手,纤长洁白的手指点在了闻春里的位置,“闻春里的背后就是个小码头,我小时候就经常看到小货船在这里卸货。假设……我是说如果,我爹信里提到的那个欠钱的朋友就是秦水根,他和我爹当初一起做生意,那就很有可能都住在码头附近。”

    孟绪安道:“世真,上海的水路多,小码头不少。你怎么确定就是闻春里?”

    “因为姓秦的只放火烧了闻春里!”冯世真的声音铿锵有力。

    “稍等!”杨秀成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我想起来了,容定坤在闻春里有物业的。不是失火后买下的,而是失火前就有的。”

    冯世真猛地转过头去,眼神骇人地盯住了杨秀成:“是不是一栋离那株老银杏树大概三十来步远的老房子?凹字型,拱形的大铁门,两层高,门窗都装着铁栏杆?”

    杨秀成惊讶道:“我只在火后去看过一次,记不大清,但确实是两层的小楼,门窗紧锁。那一片的房子都拆了,可容定坤却不让拆这栋楼,只让工人把外墙粉刷了一遍。”

    “让我猜猜。”孟绪安哼笑道,“他甚至没让工人进门?”

    “是!”杨秀成道,“我当时也觉得奇怪,就去问监工的赵华安。赵华安就说这是容定坤早年发家前住过的地方,有感情,后来买下来了,想留个纪念。所以里面的一切都不让动,只让工人重新换了一个大铁门。”

    冯世真倒退了两步,怔怔地注视着钉了图钉的闻春里的位置,清秀的脸上血色尽退。

    “是那里。”冯世真呢喃着,“他们当初合租,一起做生意。然后他为了一张彩票杀了他……”

    孟绪安说:“还有一个事,之前以为无关,现在看来却未必。在容定坤——抱歉,秦水根一心收购闻春里前,地产大亨张家也有意买闻春里。只是张家刚派人去谈了个开头,容家就横插了进来。”

    “他怕这房子被外人发现。”冯世真低声说着,跌坐回了沙发里,“所以他急着吞并闻春里,不惜放火烧房。而他又偏偏不敢动这个房子。因为,这里镇着我爹!”

    她麻木地坐着,整个人像失去了生命的木偶似的,眼珠子黑漆漆地没有一丝光,脸色白得吓人。

    “你需要休息一下。”孟绪安皱眉。

    冯世真摇头,朝茶几上的酒杯伸手。孟绪安抢先一步把酒杯夺了过去,摁铃叫来了听差,道:“让厨房给冯小姐煮一碗姜汤来。”

    冯世真苦笑:“酒会更好点。”

    杨秀成也劝道:“不要太勉强了,冯小姐。你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可我还没有做完。”冯世真抓住了孟绪安的手,冰凉汗湿的手指紧紧扣着他的手腕,“七爷,我想去闻春里!”

    “现在?”杨秀成担忧地望了一眼窗外黑漆漆的雨夜。

    “是。”冯世真注视着孟绪安,双眼里映着壁炉火跳跃的火光。

    孟绪安凝视着她被火光染上几分血色的脸庞,目光落在她用力抓着自己的手上。那白细的手指看着那么脆弱,仿佛轻轻一挣就能弄断。可是它却抓住了他,牢牢地锁定了,让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他面色沉静,把手掌覆在冯世真冰凉的手背上,说:“好。”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掩盖住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隆声。车灯的光在漆黑的夜中仿佛挖出了两条隧道,穿透浑沌,指引着前方。

    清脆的喇叭声在寂静的午夜分外嘹亮。被吵醒了的看门人骂骂咧咧地撑着伞出门来。

    “这大半夜的,谁呀?”

    回答他的是重重敲在后脑的枪托。

    门房昏迷瘫软的身子被人接住,拖回了小屋里。挂在墙上的钥匙被摘了下来,打开了闻春里的大铁门。车肆无忌惮地亮着前灯驶了进去。

    新闻春里的房子卖了不少,但是新住户都还没来得及搬进来。整齐漂亮的里弄,家家户户黑灯瞎火,连路灯都已经熄灭。只有雨滴劈啪落在车顶篷和玻璃窗上,敲打出急促的节奏。

    在车灯的照射下,白日里看着就有些怪异的老房子愈发显得鬼气森森。外墙虽然粉刷一新,可铁栏杆牢锁的门传依旧透着一股阴冷之意。

    “是这里?”孟绪安问。

    冯世真点了点头。

    孟绪安轻轻一抬手,下属拿着硕大的铁钳,咔嚓一声钳断了铁门上的锁。在冯世真近二十年的记忆里,一直坚固不可摧的铁门在几个男人的作用下,很快就发出咯吱声,被缓缓推开。

    门内漆黑一片,像是个张着的嘴,等着把来人一口吞下。

    “准备好了吗?”孟绪安轻声问。

    冯世真深吸了一口气,忽视了他伸出来的手,拧亮了手电筒,冒着雨大步迈进了门里。

    房子二十年没有被修葺维护过,已十分陈旧。外墙的门窗虽然坚固,但是里面的门窗基本都已经破烂。

    狭窄的中庭里杂草丛生,草丛里还藏着自房顶上腐烂脱落下来的瓦片和木条。冯世真他们一走进来,屋子里就响起一阵悉悉索索声。那是藏身此处的老鼠们被惊动的声音。

    “我想进去看看。”冯世真对孟绪安说。

    孟绪安烂她道:“房子太久没有修缮过了,楼梯估计都已经腐朽了。我先让下面的人去看看。”

    冯世真没有和他争执。

    孟绪安排了两个小个子的手下,把房子上下检查了一遍。手下回来道:“楼梯已经塌了一半,房间里除了几张烂桌椅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把这块地检查一遍。”孟绪安吩咐。

    冯世真站在楼前,望着房子若有所思。

    “如果太勉强了,冯小姐可以先回车上等着。”杨秀成为她撑着伞。

    冯世真仿佛呓语一般道:“我在想,如果我杀了人,藏在一个房子里,我该怎么做。”

    杨秀成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寒颤。

    “当时楼里还住有别的租,秦水根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挖土。他必须安静又迅速地把尸首藏起来。然后等他兑换了彩票,有钱了,才能回来买下这个房子,把租们赶走。但是那个时候,他也不用再花功夫转移尸首了。这个房子,就是他用来埋人的坟。”

    “那该怎么做?”杨秀成陷入思索。

    “墙。”冯世真转过脸,漆黑的双目闪烁着一片明亮碎光,“姨母提起过,那个和我爹长得很像的朋友,似乎是做泥瓦匠的。”

    “是。”杨秀成急忙说,“你的意思是……”

    “七爷!”冯世真飞快转身朝孟绪安喊,“去检查墙壁!看有没有空心墙!”

    孟绪安浓眉一扬,并不多问,挥手让手下立刻去办。

    冯世真环抱着胳膊,一动不动地站在庭院中央。夜风吹动她月白色袄裙的裙摆,让她看着像一个幽灵。

    一个二十四年前侥幸没死,从地狱里爬出来,清算总账的亡灵。

    “发现了!这里!”一楼西角传来属下的呼声。

    冯世真浑身剧烈一颤,拔腿就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奔去。

    西角的一间逼仄的房间里,拥挤着牛高马大的男人们。冯世真挤过去走到前面,孟绪安正拿手电筒轻轻敲着一面墙。

    咚咚,咚咚……

    “背面肯定是空的。”孟绪安笃定道,转头望向冯世真,“准备好了?”

    冯世真面无表情地点头:“砸!”

    拆墙用的大锤轰地一声砸在墙上,砖块松落,灰尘扬起。

    旁人纷纷后退,冯世真拿帕子捂着口鼻,却没有退让半步。

    轰隆声中,砖块纷纷落下,墙壁露出一个大口子来。砸墙的人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停了下来。

    孟绪安拿手电筒照了过去。墙里,一具干尸黑黄的头颅正对着外面,双眼黑洞深陷,却又诡异地望着外面的人,尤其正望着正对着它的冯世真。

    一片抽气和低呼声中,冯世真镇定得难以想象。孟绪安以为她会被吓着,至少会有所动作。但是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继续拆墙,一言不发,连眼珠都没动过,就像一尊雕像。孟绪安下意识地想拥住她,至少把手放在她肩上。可他随即清醒了过来,为自己那一瞬的冲动摇头苦笑。

    墙被拆得差不多,被封在里面的尸骸被人小心翼翼地搬了出来,放在铺着白布的地上。尸体已干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裹着骨架,身上衣料褴褛,脖子上还缠着一截绳子。

    属下拿着剪刀,把尸体左腿的裤子剪开。

    干枯的小腿骨上,有一处明显的骨结。那是腿折断后没有接好留下来的痕迹。

    那属下又在尸身上搜了一遍,从上衣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灰扑扑的小包,递给孟绪安。

    孟绪安带着手套,小心地把包拉开,一个发黑的小银锁滑落在他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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