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氏很快投入到招待客人的行列,在她看来家里的一切客人都是老太爷的颜面,事实上也对,如果有人痴迷于元秀高嫁入豪门,其实不对。儿女情长终有消逝,日子流水柴米油盐,维系元秀夫妻情浓如初的是流水般的日子,而不是轰轰烈烈到抛弃一切的爱情。
再说公主让卫王出京定亲,为的是元添进,因为公主能够确定元添进当年迁往新集居住。
老学究之女郭氏,和她的父母想的不一样,她对于父亲的反感自小到大,郭老夫子认死理儿,凡事没有变通,曾经有人要带他上任做师爷,老夫子说对方品行不端,“怎配我低腰服侍”,甚至有人过年请他写春联,总有一百个大钱相送,郭老夫子也要挑挑对方品行可好。
不出门做师爷的损失,郭氏看不见,一百个大钱的春联也不肯写,人家走到邻居家里,另请了个读书的写了,一百大钱送上去,邻居家的女孩儿吃了云片糕。
郭氏回家问她的娘讨,她的娘被大姑子小姑子折磨的心头发灰,当丈夫的不肯帮腔视若未见,这种夫妻相处方式在百姓家里不少见,她的娘对丈夫也有怨言,她的娘没好气:“你有清高的爹,吃清高就饱,吃什么云片糕。”
怨言说完,郭氏的娘和郭老夫子还是一对夫妻,大姑子小姑子全出了门,夫妻自然慢慢的好起来。
再加上郭老夫子又多出来元老太爷这个知己,逢年过节的时常照顾银钱,郭氏的娘想想这清高能换钱,能换成她一日三餐里的充盈,出门时的一件新衣裳,夫妻自然慢慢的好起来。然后女儿定给元家,郭氏的娘想想丈夫这清高就像买了一块劣田。
种麦不活,种稻不活,随便洒下一把果籽,它丰收了。
郭老夫子一生参加科举没有出过本省,元老太爷是殿试宫变上的风云人物之一,在京里小有名气。
两下里本没有过多交集。
老太爷胆战心惊回家去,从此不敢露头角,可心里实在苦闷,觉得抱负没有施展,胆先碎了一地,气憋在心里就一心一意的读书育人,他帮家贫的尤认出盘缠赴科举,其实帮的是内心中以前的自己。
心里想什么,就吸引什么,本乡本土的一些夫子们渐渐入眼,郭老夫子数回骂走“送钱但品行不端的人”,从闲话里传到元老太爷耳朵里,他前往拜谒,双方一见如故。
老太爷起了家业,源自于他的风骨被贵人欣赏,此后直到元秀成亲,才确定谁是当年救他又赠他巨款的恩人,但不影响没确定恩人的这些年里,元添进内心有数,殿试上谏并非没有成果,金殿上的贵人们有同道中人。
他有风骨而发家,自然而然的从风骨这个角度寻知己。
和乡下夫子们谈谈说说,这种交往不出本乡本土,在元老太爷没有在本省出名以前,三宝县城也听不见,这极大的满足元老太爷苦闷的心,三个儿子的亲事皆是这样定下。
要问老太爷几时在本省出名,新集学里出了官员,问问原因,有位元夫子给他们上课,这位元夫子是新集学子们的榜样,他穷书生进京,带回数千的银子,据说给官不做。这种出名让元老太爷战战兢兢了一阵子,后来发现无事,他只要不跳着出头,本省里自然有名士年年压过他。
老太爷安心的教书就好。
定亲后,郭氏非常非常的喜欢公公过来,她见到未来的公公嘴巴特别甜,等公公走了,又恢复寻常对父亲的挑剔。
都是读书人,公公是什么样儿?你又是什么样儿。每天只会念君子固穷守我大德,喝西北风也可以过日子。
这句“都是读书人,公公是什么样儿”是郭氏娘的原话,郭氏一听入耳,她娘说完丢开。
而郭老夫子连自己妻子怎么想都不推敲,何况是孩子?
郭氏到元家以后,非常非常想得到公公的欢心,然后发现和自己想的不一样,公公最看重的是长子元远,想当然的重视长媳严氏。
从长幼来看,这没有错,郭氏觉得看不到自己的出头之日,就像在家里那样,爹说话管用,娘说话管用,哥哥说话管用,到她这里,最小的孩子说话没用。
她一心一意的讨好公公,未免冷落婆婆,当婆婆的看在眼里,婆媳关系一般。
等到郭氏想通奉承婆婆时,元远做官夫妻离家,元老太太去世秀姐管家,元远丁忧三年也不可能改母亲遗训,这就家里有一位老太爷,还有三个成年的儿子儿媳,秀姐管了家。
郭氏豁然开朗,这是读书人的家,科举是。不是有句话,忠孝不能两全。她的公公又对长子元远说,尽忠如尽孝,你在外面好好照顾一方百姓,就是我的孝子。
郭篱做官后,有一口气在郭氏胸口翻腾,她想,我们也尽忠去了,在衙门上能进钱,在家里早请安晚进安的,也是给秀姐做陪衬,到年终的时候,老太爷呵呵:“秀姐今年又操劳了”,听来听去还是大房是孝子。再说二嫂甄氏为人精明,郭氏没有胜过甄氏的信心。
郭氏就出了这一口气,鼓动三爷元运出了门。
然后发现哪哪都不对,元秀高嫁她没有赶上,元运反倒摘了官,赌气住在郭篱家里,等被娘劝回来,又发现自己耽误招待贵客,宪王妃已经开始购买本地特产,准备回京送人,她在做回京的准备。
郭氏急忙忙的奉承宪王妃,甄氏看在眼里暗暗生气,但又不好说什么。黎氏看在眼里觉得丢老师的人,可郭氏回来后没少嘲讽她们母女赖吃赖住,黎氏机灵不跟她生气,再说母女就要进京,丈夫在京里的话,确实如甄氏所说,三年五年的也不用想着回来,尤认在哪里做官,哪里就是母女们的家。
宪王妃和跟的人不可能看不出来,大家默不作声,对于别人家务事不做评价。
好几回的,元慧怼了郭氏,因为她总想表现自己的殷勤招待,慧姐说早上备粥,郭氏说应该备饭,慧姐说中午煮火腿,郭氏说火腿腻应该换成鱼。
元慧没有杂心思,毫不客气的反驳郭氏,告诉她:“我管家哟,三婶你听我的就行。”郭氏涨脸面容斜眼甄氏黎氏,这两个妇人交头接耳说生意,应该没看见。
郭氏回房里气苦,却无人诉说。
......
星清月明,零星的灯火照亮这是小小的镇子,这个朝代的夜是真正的夜,乡村陷入寂静的暗里一动不动,偶尔的灯火不像明亮,更像鬼火。
这里住户少的原因。
元运这样想着,新集的夜晚有酒楼茶楼青楼的灯光,远比这里热闹的多。
他坐在坑坑洼洼的门槛上,耳边听着两个老人的说话声,什么殿试什么入宫,什么翰林权臣,什么生死相别......那是元运从不曾知道的岁月。
这是一个不小的院子,一个人住着未免宽大,前门关着,那里有个杂货店,院子里堆放着货物,有个厨房,微弱的灶火照着得全做菜的身影。
菜种在院子里,水井也在院子里,拔出来洗出来炒出来就行,这镇只有几十户的人家,不可能有大菜场,自己种什么就吃什么,没有鱼,肉不知道放了几年,走了油有股味道,是主人能拿出来最好的荤菜。
“啪啪啪......”杂货店门被拍响,有人高声骂:“又睡死的老东西,阿三爷我要酒,快开门,不然我打破你的店。”
堂屋里饮酒畅谈的两个老人齐齐扭头,元运在这里,其中一个是元老太爷,他警惕的睁大眼睛,问另一个布衣的老人:“老古,你在这里果然住的不平静。”
那人还在骂,老古蹒跚起身:“等我打发他走,也就平静下来。”
元运、得全一起走到院子里,向老古道:“你老且住,等我们拿下,明天送官。”
老古摆手:“乡里乡亲的,送什么官。我破费一些酒,就打发他走。”他让元运和得全不要跟着,独自打开杂货店门,有一个醉汉闯进来,一头扎到院子里,对着油灯下的元老太爷看看,又瞄见笔直站着的元运和得全,有些凛然,他熟悉放酒的地方,抱起两坛酒就走。
老古脚步慢,这个时候才跟他到院子里,道:“啊呀,你不要抢,店里有打开的酒,你跟我来,我送你几斤。”
“去你的吧。”醉汉一肩膀撞倒老古,拔腿就跑。
老古手扶地面试图起来,还在阻止元运和得全:“不要追他,算了算了,乡里乡亲的,今儿你打了他,他后儿报复回来,不得平静啊。”
元运没法,送他回座,得全关门。
元老太爷看着老古的狼狈,忽然一笑:“想当年的古大勇如今变古大虫。”
“想当年,”老古倏的来了勇猛,咧开没牙的嘴笑:“老元你还记得吗?殿试那天我说带刀子,又怕搜身,可不带刀子又怕事情不成,兄弟们全死在宫里没人收尸,好歹也得送出来两个,我故意摔伤腿,买了个硬拐进宫。那宫门检查的严,把老子伤腿包扎硬是打开来看看,才许我带拐进去。”
元老太爷大笑:“你送出来几个?”
“小邵,小雷,小邱.....这几个也有良心,看着你被拖走,我要拼命,这几个拼了命把我拖出宫,我说还得给你收尸,不能离京,他们说五十里铺等着,否则一个也逃不出来可怎么办。果然,我们出京没多久,京门就关上。老元呐,后来搜索到五十里铺,我们被迫离京,第二年小邱进京往乱人岗寻你的骨头,差点被野狗咬。我们没有办法,给你立了一个衣冠冢。”
元老太爷道:“难怪我年年有财运,敢情你们年年给我送钱。”
“那是,没少烧钱给你。”老古说到这里,无奈叹气:“翰林权臣倒下,我就没了精气神,原本躲他们我住在这穷乡僻壤,我也懒得搬。这里没什么好,不过平静而已,远的县城收税都不愿走道。老元,亏你倒寻了来。”
元老太爷微笑:“洛星子那里才叫难走,寻你,还好。”
“他也活着?我有一年手里有钱,我说打听打听别人过的可好,我听说他死了。”
“没,搬的远,亲戚们当他死了。他现在我家,老古,你也搬我家住吧。还有小邵小雷他们,把住址给我。”
“都死了,我明天陪你往坟头上看看,哦哦,看你如今有钱模样,小邵留下一个女儿,在婆家过的不好,你可拿得出十两银子送她,她带着两个孩子吃不好穿不暖,前几年我有力气,还往她婆家年年吵闹,送些东西给她。如今我吵不动了。有十两银子在我们这穷地方就可以自己过,那糟心的公婆和丈夫不要也罢。”
“带她一起去我家吧,重新寻个丈夫。”元老太爷道。
老古哈哈大笑:“不愧是你,还是当年的你没有变,一点儿也不迂腐。”
“迂腐什么,我还是当年那个敢往殿试上谏的我。”元老太爷倒杯酒一饮而尽,酒水下肚,泪水盈眶。
老古也流泪:“那,去你家?”
“去我家。”
元运站在一旁,莫名的也有心酸。
第二天一早,老古大开店门,把家里的东西尽情送人,他妻子去世后,膝下空虚,邻居们有照顾,院子送给邻居们。
临走时,让元家父子等等,老古蹒跚着砸开一家门,揪出昨夜醉汉,当街打了十几拳,骂道:“爷爷当年京里逞威风,还没有你呢。我拳让少壮,你就以为老子拳头不硬了吗?”
元老太爷大乐:“你到底是爷爷,还是他老子?”
“论辈分是他远房爷爷,论拳头当他老子。”
老古又骂了醉汉几句不许再欺负乡里,这里住的全是亲戚,元老太爷带来两头大骡子,两个老人一人一头,向邻居们道别而去。
元运和得全地上走。
老古道:“二小子,我和你轮流坐,过会儿我让你。”
元老太爷道:“别管他,不给他买骡子,就是让他感受官轿和走路的不同。”
第一站到县城,往衙门里告状,送上和离书,没多久,小邵女儿带着两个孩子过来,公婆跟在后面骂,到衙门里才不说,当堂签字按手印,两个骡子再次上路时,后面跟一辆雇来的车,元远这才有车坐,他和得全坐车尾,赶车的在前面,车里坐着小邵的女儿和两个孩子。
寻到最近的运河码头,老古带着小邵女儿和两个孩子上船。船开后,这些天也没有弄明白的小邵女儿问道:“古伯,什么是和离?”
“就是你揣着这张文书,再嫁个丈夫无人能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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