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果然如非木说的,所有的帖子,一夜之间全部删除,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偶尔有人叫嚣几句“水太深”,也存活不了多久就消失。

    网络如硕大的江湖,后浪推前浪,新的热点迅速崛起,秦山的事再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又被深埋到湖底。

    周六上午,陈垣先去康复医院探望母亲和李苒。

    母亲和李苒相处甚是融洽。

    看到陈她走进病房,李苒笑着招呼,母亲却满脸疑惑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李苒送她出去时,搂着她不停安慰,“慢慢来,我帮你照看你妈,放心。”

    她心里难受,这些日子李苒也不在身边,总觉得心不定,拉着李苒的手不肯放。

    李苒看陈垣单薄得好像要被风吹走,心疼她这些日子的辛苦。

    “自己照顾自己,老叶是个厚道人,你跟着他不会吃亏。”

    说到分摊报纸发行的事,李苒让她尽管放心,今年不会有问题。

    “韩总帮忙联系广告商,王宇说还在谈,不过基本没问题。你要谢谢老同学的关照。”

    她实在不愿和韩亭多接触,念及报社里惶惶不可终日的同事们,也只好认了。

    又欠了他那么多人情,该怎么去还?

    “可是明年呢?垣垣,你要开始考虑将来了。万一报社动荡,你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世界变化太快,李苒亲历过报业的黄金时代,如今目睹不堪的衰败,看到为了生存,记者变成销售员,心中如压着石头般难受。

    告别李苒,又去看冯秀,见她穿着护工制服,在病房间来回穿梭,手脚很麻利。

    问了黄院长,也说人很能干,就是话不多,一直心事重重。

    陈垣叹气,这是个被老天辜负的苦命人,只能请黄院长平时多关照些。

    回程时,给韩亭打电话,谢谢他帮报社解决难关,大家都心存感激。

    “你们报社的林副总编请我吃饭,你一起来吧?”韩亭提议道。

    陈垣说,“以后我单独找你吃饭,我和林副总编有点矛盾。”

    韩亭呵呵笑,说好。

    和林胜的这顿饭,他本来还想推脱。现在看来,不能推,还要提高档次才行。

    手机又响,她以为是韩亭要继续劝,却没想到是急吼吼乱叫的二师兄。

    “垣垣,你在哪儿?”

    “秦山疯了,他跑来把林胜狂揍一顿,哎哟,狠哦,牙都飞了。”

    “揍完,他就跑了……”

    “你说稀奇不稀奇,林副总编居然不让人报警,嘿嘿,这人心里有鬼,一定的!”

    ……

    下午,陈垣并没有回报社,正好去谷老师家走一趟。

    支架手术后要终身服药,谷老师有点马虎,她得强硬点,盯着他每日吃药。

    先绕远路,去小巷子里的阿德生煎,排了半小时的队,买半斤生煎,叮嘱老板仔细点装,皮破的不要。

    又打包两碗牛肉粉丝汤,一碗不放香菜,一碗加一份牛肉。

    老公房的二楼,陈垣按铃,门打开,她却愣在原地。

    秦山站在门口,眼中是难以抑制的狂喜,定神看她,好一会儿才收回留恋的目光。

    他接过她手中的东西,放在门口的餐桌上,回头喊了声,“谷老师,陈垣来了。”

    谷云从内室走出来,看上去精神状态已恢复如常,脸颊泛着浅淡的红。

    他看了桌上的食物,很高兴,“你还记得呢?好好好。秦山,你午饭还没吃,坐下来吃。这家生煎我吃了几十年,味道最正宗。”

    陈垣转身说她再去买点,秦山却突然拉住她的手臂,轻声说,没事,他不饿。

    她躲开他温存的目光,抽回手,黑发下隐藏的耳根很烫手,她要缓缓。

    谷云的房子是宽敞的两室,如今他一个人住,收拾得倒也干净。

    走了一圈,和记忆中相比,没有太大变化。

    墙上挂着放大版的全家福照片,谷渊笑着勾起谷老师的臂膀,如明媚的阳光。

    她信步走进厨房,见水槽里躺着几个碗,卷起袖子开始收拾。

    谷云听到厨房里的声响,转头对秦山说,“我教了这么多学生,就这个,让我觉得愧疚。”

    陈垣在读研究生时,每周末都去谷云家借专业书,见谷老师家里乱得很,她就顺手帮他做家务,渐渐习惯了。

    谷云脾气倔强,一开始板着脸不乐意接受她的好意,可陈垣比他更倔。

    两个人顶牛似得拉锯几次,最终谷云投降。

    直到毕业后做了时政记者,太忙无法顾及,谷云又故意锁门赶她走,才罢休。

    秦山吃完,把饭盒端去厨房,见陈垣正站在椅子上,伸长手臂擦壁橱里的隔板。

    他叫她下来,自己却爬上去,开始擦灰。

    两人没有多说话,安静又默契地各做各的事。

    厨房里很狭窄,收拾完,两人同时转身,面对面站着。

    目光对上的刹那,陈垣见秦山嘴角泛起淤青,脸上有道血痕划过左边脸颊,似乎是被尖利的指甲划过。

    刚才可能又擦碰到,血正慢慢渗出来。

    她没多想,顺手拿过纸巾,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看到落灰要擦干净般自然,伸手想帮他擦掉。

    秦山浑身一抖,身子往后缩,她的手停在半空没有继续,无奈笑了笑,想收回手。

    谁知道,秦山却一把抓住她的手,他的手很有力,牢牢包裹住,挣扎不开。

    她不敢抬头,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青色的筋若隐若现,手心的温度,刚刚好。

    谷云在外面叫他们出来喝茶。

    她这才想起来要反抗,两人又同时松开手,纸巾落在地上。

    转身想往外走,秦山却又拉住她的手臂,目光哀伤。

    “别走。”

    陈垣用力甩开他,头也不回走出去。

    谷老师正站在窗口的书架旁,手里翻着书,轻松地回头,看他们两个一眼。

    “谷渊,别太辛苦,叫秦山过来喝茶。”

    她脚下一滞,踉跄间错了步子,秦山走在身后,大手在她背后扶了把。

    谷云并没意识到说错话,又指了指桌上的盒子,“秦山,你要的东西,拿去吧,用完了还我就行。”

    告辞出来,两人默默无语走在路上。

    走到路口,陈垣和秦山告别,她手头还有几本书同时开工,要回家继续工作。

    秦山低头看她,她神色自若,迎上他复杂的目光。

    “陈垣,你和她,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秦山生涩的嗓音,说得艰难。

    他触碰到颤抖后背的刹那,便知晓她的彷徨,知道她在意。

    陈垣啊了声,她没想到秦山会提,但心中却更不是滋味。

    “这些不重要。”她想了半天,她在乎的并不是这些。

    秦山疑惑地问她,那什么才重要?

    目光落在秦山的胸口,他心里的坟太沉重,他对于谷渊的爱让她嫉妒得要发狂。

    “非木说过,那趟无功而返的登山之旅,她是抱着向死而生的心。所以,你也是如此?”

    这个问题萦绕在心头太久,她想抓住答案,给自己一个解脱。

    视频里那些胡话,真的只是胡话吗?

    秦山却脸色巨变,他没有半刻迟疑,没有解释,没有告别,转身就走,只留下决绝的背影。

    陈垣站在路边,看他仓皇失措地逃开。

    他的背影如一座墙,原本堵住她的去路,现在终于移开,她发现自己的道路又宽阔无边。

    本该如此,她为何那么傻,非要去和他计较,非要堵住自己的路。

    “所以,什么都不重要了。”她低声对自己说。

    ……

    管社会条线的叶主编把陈垣和秦山叫去开会,既然他们一个写一个拍,就暂时搭档跑社会新闻。

    陈垣果断拒绝。

    她已经找了新来的摄影记者刘汀搭档,刚毕业的小伙子,对新闻事业充满火一样的热情,还会开车。

    叶主编想了想,也行,年轻人要磨练,先搭档着,不合适再换。

    秦山听完,冷着一张要杀人的臭脸,闭口不说话。

    第一次合作,刘汀就吓晕在车祸现场。

    他只看了眼地上还没擦干净的血渍,相机都没举起,直接瘫软在地。

    陈垣跟着他去了医院,医生说没大事,就是晕血。

    在输液室,她有些生气,怎么不早说,万一出了事,她担不起。

    刘汀的手臂上吊着点滴,面色依然青白惨淡,说一句话要喘一阵气,“陈老师,我以为老毛病早好了,读大学后都没怎么晕过……”

    她摆摆手,算了,回去和王总编说换个条线,别把自己折腾没了。

    秦山开车来接她,陈垣闷声不响上车,该做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做完。

    既然秦山都不介意尴尬,她也不用端着。

    感情上她认输,人生却还要继续,工作更需要保住。

    她看得开。

    现场和医院跑了一圈,又联系负责的警察询问情况。

    二师兄叮嘱过陈垣,牵涉到人员伤亡的事故,一定要多问多核对,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她在出事的路口站了会儿,马路对面是家国内顶级的专科医院。

    死者是中年女性,陪夜家属,一大早出来买早饭。

    早饭摊的阿姨说,本来说想买三个肉包,结果肉包还在屉上蒸,等不及十分钟,就换了三个现成的花卷。

    一转身就看见人已经躺在斑马线上,当场就不行了。

    阿姨有些自责,就十分钟,她如果耐心等了,人肯定还好好的,十分钟啊……

    撞人的也是病人家属,家人刚没了。

    精神恍惚,又恰好是天蒙蒙亮时,开车的年轻人没看清前方,直挺挺撞上去。

    再回现场时,已过了早高峰。

    这路口也真够乱的,人车混行,机非混行,横道线的红绿灯出了故障,有工程车正在排障。

    从医院出口开出的车辆,需要左转弯融入直行车流,所以只能减速等待,这一等又把本来就拥堵的两根车道塞得更严实。

    左转的地方有个碍眼的小卖部,处处都是视觉盲区。

    几十米处还有个公交车站,公交车一到,呼啦啦下来一群人,也不看横道线,直接结伴穿过马路进入医院。

    人行道上还残留没清洗干净的血迹,是触目惊心的暗红,来去匆匆的人,根本无心留意。

    陈垣请秦山帮忙多拍几张路口实况的照片,她决定在报道中多写几句,提醒有关部门注意这个路口的隐患,亟待改进。

    一条人命啊,原本是可以避免的悲剧。

    秦山这次很配合,没出声反对,很认真地在街两边取景拍照。

    她站在路边等他,拿出手机,把基本的新闻事实整理完,一篇稿件的雏形大致完成。

    抬眼见穿着病号服的的中年男人,被人搀扶着从医院走出来,跪倒在路口,然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

    秦山原本已经举起的相机,突然放下,他背转身,盖上了镜头。

    陈垣从街对面喊他,走吧,可以了。

    回报社交稿,老叶特意表扬他们,第一次合作,任务完成度高,稿件写得观公正,照片拍得清晰切题。

    只是文字的语气上最好再缓和些,增加适当的道路安全的提醒,比如行人要眼观六路,走横道线,司机在路口减速慢行,云云。

    陈垣认真记下,老记者知道如何平衡稿件内容,不能太主观,也不能轻描淡写。

    她在这方面是新手,需要时刻学习。

    只是中年男人的嘶吼,和滚落在路边被踩烂的三个花卷,还在她脑海里不停盘旋。

    第一次直面现场,她的性格细腻又敏感,所以心里压抑至极,一时走不出来。

    中午午休,秦山把她叫出来,开车去了滨江。

    他在车里等她,让她出去转转。

    下车走了一圈,陈垣惊讶地发现树叶又黄了,桂花开得正香,秋意正浓,她差点错过。

    人间清欢,四季轮转,春风生,夏蝉鸣,秋叶落,冬寒雪。

    此时,暖阳恬静,风正和煦,她抬头看,蓝天白云,如隽美画卷。

    尘世并无异样。

    滨江到处都是人,最多的还是孩子,欢笑疯跑,熙攘欢愉。

    她靠在栏杆旁,闲看会儿风景,心底的悲伤慢慢就散了。

    回到车里,秦山闲着没事在叠纸。

    他似乎很娴熟,左折右折,做成小巧又精致的莲花。

    问他要了朵粉色的,陈垣小心翼翼把莲花托在掌心中把玩,渐渐脸上露出笑容。

    秦山发动车,走吧,回去继续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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