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将军走的第三月,久年兰的症状更重了,她什么也吃不下,一吃就狂吐,幸好有北宵恒亲手腌制的杏子和山楂,含在嘴里,会好转许多。

    给久年兰更多安慰的是北宵恒写的信,每十天他都有信来,这是久年兰最开心的时候,信很短,寥寥数语,他讨厌废话,也怕她读得累,而她却读了一遍又一遍。

    “将军最怕写字,以前写给长官的信只有几个字,他讨厌废话和矫饰,但是采茵你看,他这一回比上一回还多写了五个字,一共五百九十五个字,他怎么写出来的,我的夫君,真难为他,真感谢他。”

    遗憾的是,她无法回信,因为手指肿得握不了笔。

    北宵恒随信会附当地的花,到久年兰手中已是干花了,但她喜欢得不得了。让采茵帮她梳了头,将干花戴在头上。采茵很怕她要照镜子,将屋子里的镜子全部藏了起来,因为此刻的她与怀孕前的她已面目全非。

    “镜子呢?”久年兰还是问了。

    “呃,呃……我找找,昨天还在的。”采茵只好装糊涂。

    还好,久年兰没有坚持:“行了,别找了。”

    “哦,反正小姐你总归漂亮得连镜子都会气晕了,你就饶镜子一命吧。”

    又过了一月,久年兰的夜热更厉害了,高烧一点点地侵蚀着她的生命力,身体的脏器开始出现衰竭的迹象,她每晚都会昏迷两个时辰,采茵用尽手段降温,毫无效验。

    每晚都是采茵最惊恐的时间,她彻夜守候,每时每刻都担心小姐听不到明天早上的鸟啾声,而每熬过一夜,主仆二人都会击掌相庆。所谓击掌,只是轻的不能再轻的触碰,因为此时久年兰的皮肤只要稍微受一点力道,便会青紫。

    采茵想向北宵恒求救,她写了封信,把久年兰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写清楚,她觉得将军有权知道现状,也有权改变现状。小姐可以不听包括医生在内的任何人的话,但不能不听将军的,且将军如此爱她,一定不忍让她继续痛苦,一定会同意打掉这个孩子。

    但当她找到米高非,要他去送这封信给将军时,他却拒收:“采茵姐,夫人关照过不允许送任何家信给将军。”

    “什么时候关照过的?”

    “是医生第一次来问诊以后。”

    “哦哦,不过我的信是例外吧,将军临走前关照我写信给他的。”

    “夫人说尤其是你。”

    原来小姐早料到了。

    这时,采茵听到有人喊自己:“采茵丫头。”

    声音好熟悉,采茵心头发热,旋即回过头,看到了久年夫人。

    “夫人!”

    按照慕国风俗,久年夫人是不可在女儿临盆前登门的。

    “您怎么来了?”

    “我来问问兰女的情况。”

    “小姐很好,特别吃得下。”

    “你别撒谎了。”夫人摆了摆手,“医生来找过我,你呀,是不是把医生的药倒了?”

    “……是。”

    夫人扬起手,打了采茵一个耳光,厉声道:“这是救兰儿最好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你可知兰儿在一日日地走向死亡?”

    这一记耳光打痛了采茵,也打醒了采茵,她望着夫人:“夫人,这世上任何一个问题都没有标准答案,医师的方案对于您,对于久年家,对于将军,对于医师本人,对于我,都是好的,但对小姐却是最坏的答案。”

    “不不!”夫人连声道,“兰儿的答案是最坏的。”

    采茵看着夫人,理直气壮地问:“既然小姐可以相信她自己,为什么夫人不相信小姐?小姐这一回是非要把孩子生下来不可的,谁也阻止不了。”

    夫人沉默半晌:“你就那么相信兰儿吗?”

    “我相信她。”

    夫人木然离去。

    看着夫人的背影,采茵做了决定,死心塌地地支持久年兰,如果兰死了,自己就陪着兰一起死。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宽。

    回到屋里,久年兰道:“你的脸色真好,我许久没见你这么开朗了。”

    “我只是……不怕了。”采茵把脸贴在久年兰的腹上,“再也不怕了。”

    然而第二天,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将军的叔父北宵伯来了。

    米高非来告诉采茵,说叔父要见夫人。

    采茵一头雾水,她从未听说将军还有叔父,北宵家一脉单传,北宵恒父母早夭,这叔父从何而来。

    米高非说,将军的祖父婚后一直无子,曾收养过一个孩子就是北宵伯,后来才生了将军的父亲,北宵伯长大后便去了光国生活,再也没与北宵家通过音信。多年前将军打仗经过斯国时,有人找到军中,自称是将军叔父,将军与这位北宵伯见过一面,而米高非也由此得以见过这位叔父的样貌。

    “虽然过了很多年,但我记得很清楚,这一位正是将军的叔父北宵伯。”

    “我问你,当时将军怎么待他,和他说了什么,你记得吗?”

    “呃……他们没让我在旁边,是关上门谈的,谈了半个时辰,那叔父就走了。”

    “那他走时,神情或举动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很平静的样子,其他我也不记得了。”

    “将军呢,有没有很激动?”

    “也很平静,你也知道咱们将军一向波澜不惊,除了对夫人才例外。”

    “那好,你带我去见他。”

    米高非带着采茵去见叔父,北宵伯七十开外,穿着褐色丝质长袍,外披貂皮大氅,白白胖胖,慈眉善目,一副富家翁面团团的样子。

    “你就是恒儿的媳妇?”北宵伯眉开眼笑,光滑肥白的脸上不见一道褶子。

    “我是夫人的侍女,给叔老爷请安。”说着,采茵行了礼。

    “哦哦,免礼,听说恒儿的媳妇有身孕了。”

    “是,夫人不方便见您,特让奴婢来向叔老爷致歉。”

    “致什么歉,都是一家人,我带了点特产来看看恒儿,上次一别已经有二十年咯,太好了,这一次恒儿终于要当爹爹了。”

    “叔老爷您是长辈贵亲,夫人吩咐绝不可怠慢,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采茵觉得这位叔老爷看起来人挺不错。

    “我来的实在不巧,恒儿外出了,我还是早点回斯国吧。”

    “斯国与慕国来回一趟山高路远,实在不便,既然来了,还请在府里多住几日。”

    “那好吧,就多住几日,姑娘不必把我当客人,我是自己人,哈哈哈!”北霄伯的笑声异常爽朗。

    采茵安排了厢房,又派两个仆人专门伺候北宵伯,陪他游山玩水。她也就不费心管这位叔父大人了,因为久年兰的状况更不好了。

    三天后的傍晚,采茵正在煮粥,突然发觉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在窗口晃动,似在偷窥,她一惊,急忙去查看,人影却不见了。

    没过多久,她在帮久年兰准备冰块迎接每夜必来的高烧时,再次看到了偷窥的人影,而且不止一个,每个窗口都有,但她冲出院去,就无影无踪了。

    采茵心存疑窦,第二日叫来米高非,忍不住发火:“这是怎么回事,居然有人在夫人院外偷窥,是谁怎么大胆。”

    米高非道:“夫人有孕以来,下人没有采茵姐你的召唤是不敢无缘无故进内院的,姐会不会看错了?”

    “我看错了?我是七老八十眼花吗?”采茵愈发生气。

    “当然不是眼花,但采茵姐照顾夫人十分劳碌,累了的人看东西有时难免模糊,还有你一心牵挂夫人的胎,整个人都绷紧了,有时树影草影乱晃几下,你就风声鹤唳,以为是坏人。采茵姐,你放心,有我和我的人在外值守,连一只鸟也飞不进来。”

    采茵没再言语,她在府里转了一圈,气氛与往日并无不同,但总觉哪里不对。

    到了晚上,久年兰烧得迷迷糊糊,她已经两三天没清醒过了。采茵从将军的书房里取下刀剑,锁牢了门窗,抱着一堆武器,守在床前,席地而坐。她竖起耳朵,捕捉外界的任何一丝声响。

    今夜异常宁静,白天下过一场大雨,傍晚时分停了,只听得节奏清晰的屋檐落水的滴答声,每两秒一个滴答,她一直听着这滴答,不知过了多久,人不知不觉放松了,阵阵乏意向大脑袭来,她支撑不住睡着了,但即使是在梦里,她的魂仍和那滴答连在一起。

    突然她浑身战栗一下,醒了过来,看看四周,并无异样,久年兰仍在高热中无声地喘息……不,她知道不对了,出事了,因为那滴答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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