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郎被她吓了一跳,捧着心连连退后几步,直说:“哎哟哎哟!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是刘大哥想事情太出神了!”姬二娘笑,又问:“大哥是有什么事吗?”
刘大郎唉声叹气地摆摆手,问姬二娘:“二娘,你说,人为了义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姬二娘一愣,心想:这可真是个宏大的命题。她把问题抛给了正上楼的谢知许:“谢郎君,你觉得呢?”
谢知许轻轻地摇头:“说来惭愧,我这人贪生怕死,既无力对抗时局、又不想自己受委屈,实在担不起大义。”
刘大郎又深深叹了口气。
却听姬二娘道:“今日上午,我在山上遇到了张小郎君。”
“嗯?他在山上做什么?”
“祭拜。听说当日是张小郎君发现了尸体,如今便亲自上山葬了他们。我去的时候,他刚立了牌位,祭了酒。”
刘大郎又开始叹气了:“张小郎君真是重情重义之人。”
“是啊,他临走之时,曾请托过谢郎君一件事。”
“什么事?”
“他说:若他命丧此处,就帮他给张相爷带个话,说他也是为大义而死,没什么遗憾。”
“那若是你,会有遗憾吗?”
姬二娘想了想:“会遗憾,但不会后悔吧。再说了,如今有张小郎君冲在前头,就是有张相爷作保,有什么可怕的呢?”
刘大郎“哎!”了一声,径自下楼走了。
谢知许深深皱眉,走到姬二娘身边,笃定地说:“为什么要激大郎?”
姬二娘装傻,诧异地问:“我激刘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你……你明明知道……”谢知许一着急,汉话反而说不利索了。
“什么?”姬二娘还是疑惑不解的模样。
“连张小郎君都被杀人灭口,你知道的,你激大郎做什么?”——让他白白去送死吗?谢知许没说后面的话。
“大郎……要去做什么?”
谢知许知道她是明知故问,什么话都没说,自己回了屋。
刘大郎热血上头,等走到府衙门口,亲眼见着张小郎君站在肺石上,目光笃定的时候,脑子更是一热,大喊道:“某有事请托!”
众人的目光都朝向了他。
刘大郎一鼓作气,道:“两个月前,某曾遇一群莱州少年,共计一十九人。”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这数字可不正好对上了吗?!
刘大郎说到了这个份上,干脆豁出去了,他快走两步,走到张峄身边——他这个商户,原来也能与这样的人物并肩而立。
“这群少年意欲上京报案,一路风尘仆仆,我们曾相约于豫章县重聚,然而在此多日,某竟遍寻不得这些少年的踪迹!请明府相助,送这些少年回家!”
“请明府相助,送这些少年回家!”
这话,太重了。
张峄扬起了下巴,觉得自己此时宛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大将军,面对着的是猎猎的秋风与苍茫的大漠。
他一字一句地喊着。
他的嗓子哑了,眼睛却亮着。
刘大郎被这光震撼,转而潇洒地看向天际,也大声道:
“请明府相助,送这些少年回家!”
终于,那荒坑中的无名尸,有了他们的身份。
姬十七翻窗而入,和姬二娘比划了一会儿,姬二娘叹了口气,眸中带着浓重的哀伤和同情,过了会儿,递了张纸给姬十七:“到明天,酒楼的故事也该换了。”
她胸腔中一股郁气,怎么也排解不出。
她想喝酒、却因担心误事而不敢喝;她想大哭一场,却害怕叫手下的人知道自己的脆弱。她只有长久地坐在这四方小屋里,安静地等待着日落。
“阿郎,看这东西做什么?”临风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回头却看见谢知许拿着姬二娘刀上的穗子摩挲。
谢知许笑了笑,解释:“觉得奇怪。”
“哪里奇怪?”
“这玉,太好了。玉上的雕饰,太精致了。她却想也不想,就给了人。”
“耽误咱们这么多天,她合该给得贵些!”
谢知许还是觉得奇怪,一时想不明白,只有作罢。
下楼吃晚食的时候,姬二娘闷闷不乐,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竟连招呼也没打。
谢知许便又回到了他自己的安静世界里,仿佛之前的日子,都是他不小心闯进了别人的热闹喧哗。他忽然想起来刘大郎到现在还没回来,便问凭轩:“府衙那儿,情况怎么样了?”
凭轩亲眼见了那一往无前的两人,说话的语气都比平日高亢了:“张小郎君与刘大郎高声呼喊,直说:‘请明府相助,送这些少年回家!’,没一会儿,众人皆喊,声音如雷、字字刚劲。县令下了马车,一连鞠着躬,将他们请进了县衙。”
谢知许想起汉人有一个说法:舍生取义。
他们二人走进县衙的时候,或许便是这样的心境。
“阿郎……要去看看吗?”凭轩试探着问。
“有什么可看的呢。”他的声音死水一样平静。
姬二娘皱了眉,抬头看他,眸子里的神情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可是没一会儿,却又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谢知许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夜晚悄无声息地降临。
一阵鸟雀声由远及近传来。
一身夜行衣的姬二娘翻窗而出,在屋顶飞檐之上快速前行。
宵禁的豫章县,报时的更夫宛若向导,一路将她带到府衙之中。
姬二娘落了地,紧随其后的,是十几名武士。姬十七和她道:谢知许的侍从跟了咱们一路,方才刚回去。
姬二娘无所谓地应了声:“我知道。”
又不屑地说:“他知道又怎样呢?左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一行人按照先前探子画的地图,径直往府衙深处走。
姬二娘握紧了手中的剑——她惯常用一把削铁如泥的软剑,那大刀,不过是个幌子。
一队巡防兵正守在门口。
姬十七走上前去,冷着脸径直往里走。
那官兵拔刀,正要大喊:“什么人?”,却只见姬十七一个反身,连刀都没出鞘,就已经把对方打晕了去。
众官兵大骇,纷纷拔剑,剑锋直指姬十七。姬十七总算悠悠然抽了刀,身形矫健、动作敏捷,大刀扫过,带起寒风瑟瑟;剑气如芒,唤醒煞气腾腾。他招招式式如行云流水,格挡劈砍似人刀合一,官兵们前仆后继,他一人却得心应手。
随着五六个黑衣武士随之加入,胜负更是毫无悬念。然而他们却最多伤其筋骨,而不伤其性命。
在这样的情况下,竟有巡防兵脱身而去,狂奔着去告知县令。
他不知道,对方的失误、他的逃脱,只不过是精心造就的巧合:
余下的七人跟着他,毫不费力找到了豫章县令。
姬二娘在他准备敲门的瞬间,用剑柄狠狠敲晕了他。
两个武士一脚踹开了紧闭的大门。
姬二娘抱剑,倚在门口,看着屋内的纱帘半卷、红浪翻滚,猝不及防地笑了。
她的笑声阴冷嘲讽,吓得被子里辛劳耕耘的县令偃旗息鼓,搂着美人大喊:“什么人!”
姬二娘使了个眼神,武士上前,提着豫章县令的肩膀,一把就把他拽出了温柔乡。
剑意闪过,一阵寒凉划上了豫章县令的脖颈。他浑身一个机灵,对着姬二娘的气势也弱了许多:“你……你是什么人?”
姬二娘笑了:“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只不过是想请明府帮个小忙。”
“你说!本府定能做到!你先让他把剑拿开!”
姬二娘语气柔柔的,缓慢摇头:“这可不行,明府还没问我是什么忙,怎么就一定知道能做到呢?”
“什么忙?”
“二娘想……借您性命一用。”她歪头粲然一笑,彬彬有礼地询问县令的意见:“您看,行吗?”
一阵水声打破了寂静。县令两股战战,身下一片湿润。
姬二娘的笑显得纯真而无邪:“明府,您这是怎么了呀?”
“这样吧,您回答我几个问题,若回答得好了,我便考虑放您一马。”
“你问!你问!”生死关头,县令挣扎着,抓住所有的机会——哪怕那机会只是眼前女子一句轻飘飘的连承诺都算不上的话。
“不如您告诉我,您的奏章不交给圣人,是交给谁呢?”
“武相爷。所有的事情,都是武相爷先过目,觉得合适的,才让圣人知道。”
姬二娘满意地点了点头:“那这些美人呢?她们是哪儿来的啊?”
“全国各地。有的官员为了讨好武相爷,自然要送美人给他。”
“这样数量庞大的美人,不怕被人发现吗?”
“他们是跟着军队入得城,自然不会被察觉。”
“住也是住在军队吗?”
“是。”
“名籍呢?军妓?”
“是……”
怪不得先前太子没能知道兰釉那批美人的存在:她们跟着军队入城,而非在城门口凭过所一一登记,何其隐蔽、何其谨慎。
姬二娘诡异地笑了:“好人家的女郎,被你们登记成军妓,县令大人真是好才智。”
豫章县令痛哭流涕,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是武家的人啊!他们逼我!”
“哦?那……明府刚刚做的也是被逼的?”姬二娘走近了些,提剑抬起了豫章县令的下巴:“明府若有心,怎么连一条生路都不给张留泽呢?”
她的语气婉转柔和,却带出一股肃然的杀气。豫章县令心头凛然,苦苦道:“女侠!女侠!我哪里敢抓张小郎君?!不过是好吃好喝供着他啊!”
姬二娘掩唇娇俏地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过了会儿,好不容易停下了笑意,又无助地问:“可是啊……明府您瞧,咱们现在都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长安那里有武家拦着,豫章这里有您阻着,这荒坑案可怎么才能让我们高高在上的圣人知道呢?”
“你放了我!明天!明天我就给圣人上折子!”
“二娘不信。有一个法子,二娘倒是愿意信。不如您今晚吃了这药,等到明日*******暴毙在床上,在这豫章县既没人再威胁到张留泽的安危,又能让圣人注意到这边的消息,你看怎么样呢?”
“不行!不行!女侠,女侠饶命啊!”
“那好吧,”姬二娘显得很好说话:“不过你得答应我三件事:第一,你把张留泽放了,武家若问,就说是他自己逃了,更不能上折子参他。”
“第二,明日归云阁会有说书先生讲荒坑案的事,你不许插手,有百姓私下议论,也不得阻拦。”
“第三,我要你保证刘大郎的安全,不准对他做任何事。”
县令只有点头的份。
姬二娘收了剑,向押着豫章县令的武士使了个眼神,武士心领神会,拽着他到了桌案上。
姬二娘亲自磨墨、又铺好了纸摆在县令眼前,笑眯眯地递给他笔,红袖添香般仪态万千。连语气都像在打情骂俏:
“这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只有把您的性命攥在手里,我才敢信您说的话,您现在就写折子,把武家近几年的所作所为细细讲一遍。”
县令写一句、姬二娘便插一句话,到最后甜哆哆嗦嗦地写完了,姬二娘气定神闲地拿起来看一眼,却在读到西山董家的时候,有瞬间的恍惚。
她快速地调整好神情,让豫章县令盖了印、画了押,愉快地拍拍手:“好啦!您也知道武家的手段,若刘大郎有半点闪失,这封信便会作为您反水的证据出现在武三思的案前,您是怎么个死法,我可就不敢保证啦!”
“若刘大郎无事、流言蜚语不受阻拦、张留泽畅通无阻离开了豫章县,这封信啊,二娘定带到坟墓里去,保证不让您受半点牵连,您看,公平吗?”
几人正打算离开,却见本来缩在床上的美人三两步跑了过来。
美人眼尾上扬、口脂红艳,整个一媚态妖孽。姬二娘眼皮一抽,脱口而出:“留泽!你把我画得这么丑,把你自己画得这么美!”
张峄“哎哟”一声,抛了个媚眼:“做什么这样凶人家!”
姬二娘心道:就算是女子,看到张峄只怕也得自惭形秽。却听张峄继续道:“你好他奶奶的毒妇人一个,逼得这狗官走投无路,他若是不替咱们办事,这折子立马能要了他的命;他若帮了咱们,就算不至于即刻得罪了武家,也是得费大力周旋;更关键的是,这折子存在一日,隐患就存在一日,若豫章县令有幸过了此劫,以后也不能安安心心给武家办事了。”
“不过,我到长安,少说还得十天半个月,在此之前,光是流言和刘大郎这个人证真的够吗?”
姬二娘解释:“有这些就够了。武家一方面当然要继续追杀你;一方面却也得防着流言和人证,然而豫章县令折子在我的手上,办事必然不力。武三思定会起安排人来这里的打算,这样一来,就正中兄长的下怀,能自然而然把他早已经选定的人派来了。”
张峄赞叹地拍手:“好一出连环戏,李其远果然是李其远!”他一高兴,喊了太子的字。姬二娘随他去了。
与来时不同,一队人光明正大地聚在了一起,姬二娘吩咐武士们各回各家,自己和张峄、姬十七大摇大摆地出了府门。
他们大摇大摆在街上走,大摇大摆地直奔城门而去,结果,在城门口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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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武相爷,即武三思,是武则天的侄子。武则天时期时期成为宰相,唐中宗复位后,依旧权倾朝野,飞扬跋扈。是唐中宗皇后韦氏的闺中密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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