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不到四更天,天还黑着,汴京城里的人大多还在熟睡之中。
坊巷御街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店刚刚开了门,出来一个中年男人,细条身材,一眼看去就跟个竹竿一样,正是这个小店的店主,人唤作“姚老竿儿”的。
这姚老竿儿是坊巷御街上卖煎茶药汤的,他挂上“姚记煎茶”的幌子,今天的生意算是开张了。
因挨着御街,是进宫的必经之路,赶早朝的官员来不及吃早饭的,都会在他这要一碗“煎香茶”,配上一两个包子馒头,匆匆忙忙赶去上朝。
几乎每个汴京人,早起都要喝一盏“煎香茶”,制作方法也简单:每百钱茶叶嫩芽,加上一升去壳蒸熟的绿豆和十两细磨而成的山药,掺入脑、麝各半钱,放在一起捣杵20下,再放入罐中密封好;窨三天后,再把这种香茶放在水里煮,保健营养成分随即溶入水中,好似煎药。
汴京人口味刁钻,对煎茶的流程绝不马虎,煎茶时间越长,味道也就越好。首先用炭火将茶水烧得滚沸,用冷水点住,茶水再滚沸起,再用冷水点住,如此点三次,才能收到色香味俱佳的效果。
因而,姚老竿儿每日不到天亮就起床,烧火做饭,做煎茶汤。
除了卖煎香茶,他店里也卖些包子馒头这类的饮食果子,最近听闻城东灶神庙卖的有一种早食叫做“煎饼果子”,极为火爆,他特意去那“灶君早点铺”吃了几回,当真是酥脆无比,一口咬下去满口生香。
那店家赵姑娘,当众做煎饼果子,也不避人,做法用料,都明晃晃地摆着。姚老竿儿是行家,看了几回就学会了,特意跑到马行街的张记铁匠订做了一个大铁鏊子,还用竹子做了一个类似“抹子”的东西,用来刮面糊。
有了趁手的工具,他又磨了绿豆面,炸了馃篦,也照葫芦画瓢的做出了“煎饼果子”,虽说味道没灶君庙卖的地道,却也不错,一推出,颇受欢迎,每日前去上朝的官员们,极爱吃的。
他正在后厨炸着馃篦,忽听到一阵巨响,似地龙翻身一般,霎时地动山摇,桌子上的筷子篓都摔在地上,柜中的酱油瓶子也摔碎了,流了一地。
姚老竿儿一脸震惊,忙朝着外面瞧去,此时只见天际熹微,城西方向冒了滚滚浓烟,如黑龙冲天一般,应是走水了!
他嘴巴张得极大,天爷啊,城西可是达官贵人居住的地方啊,凭是谁家府邸走了水,那可是要了命的啊。
汴京城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原本熟睡的居民都从被窝里跑了出来,有的来不及穿衣服,裹着棉被跑出来的,大家在寒风中,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发什么了什么。
直到有人跑过来报信,说是城西高太尉府邸,地基塌了,走了水,望火楼正在全力灭火。
到了亥时,赶早朝的官员们走在御街上,愁容满面,也顾不上吃煎香茶和煎饼果子,匆匆上朝去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姚老竿儿也无心做生意了,他立在幌子下翘首张望,终于盼到了下早朝的官员们,当众有两个熟客,是从五品秘书少监罗大人、和正六品骁骑尉焦大人。
见他二人打门前过,姚老竿儿忙迎上去,笑脸迎道:“两位大人,今日辛苦了,要不来碗煎香茶,解解乏?”
他二人本没想到喝茶,但听姚老竿儿这么一说,此时也觉得有些口渴,也想找个地方讨论一番,便进店,挑了个偏僻的座位坐下,两人交头接耳,神色时而飞扬,时而忧愁,低声聊着今日发生的大事。
姚老竿儿趁着上茶的功夫,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罗大人一脸刚从瓜田里回来的兴奋表情,低声道:“我老丈人家的小叔子内人的三姑姨的小表妹在大内服侍,听闻官家今日大怒,是因为昨夜梦里梦到了神仙,那神仙骂他不辨忠奸,有人在眼皮子底下行巫蛊之术。”
焦大人是个很好的捧哏,他两个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了不得、了不得,哪个神仙敢骂当今官家?”
罗大人激情澎湃道:“你猜怎么着,官家正在梦中,忽然被那声巨响惊醒,人来报,正是高俅府中地基塌了,竟露出了好大个祭坛,祭坛也塌了,也不知道供奉的到底是哪个邪神。”
这姚老竿儿一时听呆了,亲娘哎,这天子脚下,竟还有这样巧的事?
那参军一脸戚戚然,“难怪官家今日如此震怒,要彻查此事。唉,我听说,官家夜里,前脚刚去过高太尉府中。”
“什么?!”
“嘘,小声点,是我的同乡的发小说的,他在御前当差。说官家昨个夜里,去太尉府里宴饮,直到半夜才回来呢!”
“亲娘咧,真有这么巧?前脚官家就走,后脚这太尉府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说高俅那厮,在京中行巫蛊之术,会不会就冲着官家去的?”
“噯!这话可说不得,官家是真龙天子,有真神护体,断不会沾上污邪之气,要不然,能有神仙前来托梦?”
“自然,自然。”
二人交换最新的八卦,神色归于平淡,口干舌燥,喝了一碗煎香茶,结账,回家。
这边,姚老竿待二人走后,立刻从柜台底下掏出了纸和笔,奋笔疾书,记录刚才听到之事。
原来,这姚老竿儿除了是煎茶店的老板,还有一个隐藏的身份,那就是汴京城内最大的瓦子牡丹棚的线人之一,代号叫“一枝竿”。
姚老竿儿把写完的线报封好,唤过刚总角的小儿子姚小点,嘱咐道:“去,你把这封信交给牡丹棚里的鸹八叔。”
小儿子姚小点伸出手,“爹爹,跑腿费。”
姚老竿儿骂了一句,从怀中拿出十文钱,扔给他,骂道:“这小子,越来越贼了,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姚小点拿了钱,笑眯眯道:“我是爹爹的儿子,自然是跟爹爹学的。”
“看我不打你!”
姚小点一溜烟跑了,约摸一个时辰,来到了东角楼街巷,寻到了汴京城中最大的瓦子,牡丹棚,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鸹八叔,喊道:“八叔,我爹让我给你送信来了。”
这鸹八一见到姚小点,喜上眉梢,“终于等到你爹的信了!”
今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全汴京人都翘首张望,四处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他问了好几个线人,都语焉不详,只盼着“一枝竿”的信呢!
鸹八连忙撕开,看了信,一拍大腿,“好,好,今天的说书专场,就叫做‘仙人入梦,为圣人指点迷津;天降正义,雷劈妖孽鬼祟’。”
姚小点撇撇嘴:一点都不押韵……
近日,牡丹棚中,旁的一概不讲,说书人鸹八都只讲“高太尉巫蛊案”的专场,每一场都是座无虚席,故事也越来越离谱,那托梦的神仙,一说是财神爷,一说是普贤真人,一说是太上老君,有更离谱的,说是巫山神女,特意来和官家梦中相会的。
那高太尉,哦,现在不能叫太尉了,高俅那厮,一说是耗子精、一说是旱魃,一说是白虎精,总之是来祸害大宋的,又把他府中奢靡浪费之风,添油加醋得说上几分,什么千年人参当柴火烧,一顿饭要吃掉一千两银子,府邸里圈养了九百九十九位处女,供他寻欢作乐……
“众位,你当那高俅那厮,最后如何?”鸹八一拍惊堂木,故意卖个关子。
下面的听众纷纷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吐了口中的瓜子皮,连忙问道:“如何?如何?!”
鸹八冷笑一声,拉长声音说道:“高俅那厮,在妖法祸害官家时,从天而降一道雷给活活劈死了!正乃是天降正义!”
众人张大了嘴巴,什么,被雷劈死了?这么离谱?
鸹八继续道:“妖孽作祟,不光惹来了天火,还引发地龙翻身,原本建的如蓬莱仙境一般的太尉府,在一场大火中化为一片瓦砾废墟。”
众人听呆了,其中一人喊道:“想当初,柳相被那高俅诬陷,也是全家上下三十多口死于一场大火,如今高俅也被烧死,当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啊!”
众人纷纷附和,当真举头三尺有神明,莫伸手,伸手必被抓……
时间如梭,眼见着马上就到了上元节,汴京城里张灯结彩了起来,牡丹棚中更是热火朝天,老百姓茶余饭后最大的谈料,便是这“高太尉巫蛊案”,每天跑来牡丹棚中听有没有新进展。
这日是正月十四,鸹八一连讲了十来天,声音有些嘶哑,却依旧激情满满:“官家圣心□□,委任当今张叔夜大人全权负责此案,张府尹果然不负众望,查明了高俅过去三五年里,作奸犯科之事,其中就包括他用巫蛊之术杀死了朝中大员杨玮,还有当年与杨玮陷害柳宰相与吴王勾结一案。”
他拍了一下惊堂木,做结束语道:“如今,柳宰相可算是洗清了冤屈,沉冤昭雪了。”
台下众人纷纷喝彩叫好,老百姓最爱听这类故事,善恶终有报,最后皆大欢喜。
清晨,姚老竿儿刚开门,见两个气度不凡的年轻官员进了店,各要了一碗煎香茶,一套煎饼果子。
这两位男子,其中一位眉眼自有一段风流,大冬天还摇着扇子,当真是骚包,他笑道:“如今,这煎饼果子可是火遍全京城了。”
另一个更长相更为英俊,如玉山倾颓之势,却多了几分稳重和凛然之气,他微微一笑:“可都没她做的好吃。”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