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娘子眼中却闪过犹豫之色。
阿竹激动得说:“娘,就答应这位柳大人吧,这位柳大人出价高,况是为官家做事的,咱家的茶饼若是能受官家喜爱,咱们也算是为国尽了一份心。”
赵珺飘在空中,并不认同,和皇家大内做生意,虽说利润高,但做不好,就是担脑袋的事。
最终,拗不过阿竹,荼娘子还是答应了,柳大人当下就让下人付了现银,带走了家中所有的东溪银芽茶饼。
阿竹看着那明晃晃的银子,自以为自己和娘终于不用过苦日子了,却不想,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自那之后,柳大人带着几十块东溪银芽,回到汴京城中述职。
这东溪银芽上贡大内,官家龙心大悦,赞其“香于九畹芳兰气,圆如三秋皓月轮”,因该茶饼点出来的茶汤其色胜雪,赐名“龙团胜雪”。
如此这般,雪花一般的订单飞到荼氏家中,虽说旁人都眼红这御贡的差事,却因这“龙团胜雪”制作过程极为繁杂,又对原料茶芽要求极为严苛,因而几乎只有荼娘子才能做出来,光是眼红,也没有任何用。
福祸相依,虽说报酬颇高,但荼娘子日夜操劳,日渐消瘦,还是无法按时交付规定的茶团,极为焦躁,纵是有了金山银山,也是无福消受了。
阿竹瞧着娘亲如此操劳,内心极为自责,后悔不该答应柳大人,他便起了放弃本次春闱,帮娘亲一起制茶的心思。
不料被荼娘子严厉地训斥了一顿:“你爹死得早,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一定要你读书。娘日夜辛苦制茶,不就是为了供你读书吗?你要是放弃春闱,娘的一番辛苦岂不是白费了?”
无奈,阿竹只好去参加春贡。
因念着家中之事,阿竹考试中神情恍惚,好不容易考完,他匆匆忙忙赶回到家中,推开竹篱门,却发现茶筐翻了,茶芽落在泥土之中,架子后有一个身影,阿竹飞奔过去,发现是娘亲倒在地上,气息微弱,脸色极为苍白。
“娘,娘!!”阿竹撕心裂肺地喊叫着。
赵珺在半空中急得团团转,快去叫大夫啊!!!
幸而阿竹的喊叫声惊动了邻居,热心的邻居连忙找来了村里的行脚郎中,郎中抓了药,叮嘱要荼娘子好生休息,此病乃是操劳过度。
荼娘子悠悠地醒来,看到他,勉强地笑了笑。
阿竹红着眼睛,哽咽着声音说道:“娘,那龙团胜雪,咱们不做了。”
和皇家做生意,那是担脑袋的事情,上用的茶,岂能说不做就不做?
荼娘子休息了没两天,刚能下床行走,就有官差的衙役前来催讨茶饼。
阿竹怒极了,抄起家中的擀面杖,双眼似喷火了一般,怒喝道:“我娘都这样了,你们还来催讨茶饼,有没有人性!”
此事惊动了建安城府尹,他听闻这龙团胜雪竟要断供,这可了得!如今官家极爱这龙团胜雪,柳相一天几道鸡毛信,发往三千五百里外的建安,就是为了要在三月前喝到新茶!
能不能按时交上龙团胜雪,可关系着自己的官运亨达,夏大人便想了阴招。
某日,衙役随便寻了借口,把阿竹抓了去,对刚刚能下地的荼娘子说道:“若是想救你家儿子,便赶紧交足份的龙团胜雪。”
荼娘子被逼无奈,只能不顾身体日夜做茶。
半空中的赵珺极为生气,天下竟还有这般不讲理的事情,这是做生意啊,还是逼死人啊,这还有没有王法公道了!
但无论她怎么呼喊,旁人都听不到,她只是一团空气,只是一个旁观者。
七日后,荼娘子终于交完了最后一批龙团胜雪,阿竹被放了出来,他抬头,重见天日,这七天竟似百年一般漫长。
他一心记挂母亲,连忙赶回家中,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娘。”
却发现他娘倒在地上,散落了一地残次的茶饼上,新制的茶饼上沾染上了她娘咳出来的血,凝结为深红色,触目惊心。
荼娘子浑身冰凉,已经是没气了,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制作那龙团胜雪。
“娘,是我害死了娘……”阿竹魔怔了一般,抱着荼娘子冰冷的遗体,口中喃喃自语道。
赵珺喊道:不,不是的,不是你!
是那些酷吏!!
她感受到,阿竹的心中充满了仇恨,似肃杀原野上的野火一般,燎原之势,寸草不生。
她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看着阿竹脸上再无笑容,为荼娘子治丧,心中的仇恨越来越强烈。
荼娘子死后,这龙团胜雪变成了绝唱,转运使夏大人只能作罢。半月后,春试结果出来了,阿竹落榜了。
他变卖所有家产,只背着一个包裹,北上汴京城。
他想当面问一问那位柳转运使,他为何如此心狠手辣,娘的身体都那样差了,为何还要逼着她交上足份的茶饼。
三千五百里地,一路上餐风饮露,阿竹花完了身上所有的钱,沿街乞讨,走走停停,历经一年半,他终于来到了天底下最繁华的城市,汴京城。
他双目赤红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娘,我来为你讨公道了。
靠着点茶的技艺,他在汴河旁的茶肆谋了个差事,为人端茶倒水。
细细打听,他才知道,当初的柳大人,因上贡了龙团胜雪,龙心大悦,如今竟然当上了宰相,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位柳大人,是踩着娘的白骨上位的!
他心中的仇恨,似燃尽一切的熊熊火焰。
终于,他等到了一个机会,柳相府招杂役,他前去应聘,花钱托人走关系,签下了卖身契,终于混进了柳相府。
初如柳相府,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高雅,朱栏白石,绿树清溪,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乃人间富贵所在。
他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自是没见过这般景象,这柳相府中越是富贵高雅,他心中的恨,愈发浓重!
那一日,他躲在柳相府藏花坞的太湖石后,遥遥地瞧着那道貌岸然的柳大人和柳家小姐在石亭中烹水煮茶,清风送来两人爽朗的笑声,“这龙团胜雪,当真是细香胜却麝,浅色过于筠,不愧我亲下福建,在穷山僻壤之处寻来此茶!”
阿竹听到此话,闻着那熟悉的缥缈茶香,心中怒火中烧,仇恨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神智。
他们凭什么,过着如此富足高雅的生活。
他们手上沾染的是血淋淋的人命,是娘的命啊!
可还没等阿竹行动,又出了一件大事。
柳家丢了一件顶重要的茶具,曜変天目盏,当今世上仅有四件,千金难买。
柳相大怒,命人彻查此事,那贼一时慌了,竟栽赃到阿竹身上,阿竹百口莫辩,挨了上百下棍棒家法,打得半死后被扔进了开封府的大牢里。
赵珺心中一片冰凉,她已经知道,这位阿竹到底是谁。
开封府的牢狱,冰寒、恶臭,他血肉模糊的棒疮长满了蛆虫,无人问津,一个年轻的生命,就慢慢就死在大牢内。
临死前,他指尖蘸着血,在牢狱的墙上,写下了三个字:恨,恨,恨!
他在生前最后一秒,看到了一个身着黑袍的人,双眼闪烁着诡异的幽光。
你这么恨,不若和我做个交易?
“你是谁?”
“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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