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轰然一声春雷,急骤疾风,扑来一阵乱雨斜丝。
阿彻惊坐起身,吐出嘴里的党梅核,惊讶地说:“掌柜的,你怎么带回来一个傻子?”
赵珺站在风雨中,身后跟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人,最要命的是,那个小傻子手舞足蹈,口中吱吱哇哇地乱叫,口水直流,竟是个傻子。
其他人也跑出来瞧,柳兰舟十分贴心地递给赵珺一个干净的手帕子:“掌柜的,擦擦脸罢。”
赵珺接过,混乱抹了一把,“天不早了,咱们先开张营业,其他事待会再说。”
因值雨夜,客人少了许多,原以为准备的肉串卖不完了,幸而禅员外赏雨之际,想吃烤串,便命家中一个小厮前来买,也不管荤的素的,全包了圆。
做完这单生意,已是亥时初刻,他们准备打烊闭店。
阿彻关门的时候,却有一玄衣公子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门前,正是张叔夜,他忙完公事散了值,肚中饥饿,又拐到了烧烤店。
张叔夜问道:“可还营业?”
阿彻觑了一眼:“串都卖完了,大人请回吧。”
这人真是厚脸皮,又想吃白食!
这时,店里传来一声:“开饭啦。”
张叔夜笑道,“无妨,我跟你们一起吃就是了。”说罢,也是轻车熟路,径直走到店中。
“张大人,您来啦。”赵珺他们几个都向张叔夜打招呼,他含笑应道,仿佛来到了自己家中一样亲切。
阿彻暗中嘀咕,“切,还真是自来熟。”
角落里的小傻子发出了:“呀——啊——啊——”的声音,张叔夜才发现,店中多了一人,看似是个傻子。
碗筷已经摆好,赵珺把小傻子拉扯过来,让他挨着自己坐在桌前,端给他一碗饭,“快吃吧。”
今天店里的员工餐是榆钱麦饭,配蛋花汤。榆钱,是榆树的种子,因其外形圆薄如钱币,故而得名,榆钱又由于它是"余钱"的谐音,因而就有吃了榆钱可有"余钱"的说法。
店里用的就是青岚采摘的榆钱,洗净控干,撒上面粉,确保每一片榆钱上都拌上面粉,再上锅蒸熟。蒸熟后的榆钱麦饭浇上醋汁,或是蒜汁,极清爽开胃的。
榆钱麦饭味道十分清新,就像是沐浴在春光里,在潺潺的溪水边,微风拂过榆钱树,鲜嫩的榆钱落满衣衫。
这小傻子虽说痴呆,但极听赵珺的话,叫他吃饭就吃饭,叫他喝水就喝水,若是不让他干什么,他就痴痴傻傻地笑。
唯有一点,吃得太多,就像饿死鬼投胎。
自是给那小傻子端了一碗饭,眨眼间就把碗里的榆钱麦饭吃完了,又捧着个光碗傻笑。
赵珺问道:“你还要吗?”
小傻子只傻兮兮地笑。
赵珺道:“我再给你盛一碗来。”
第二碗,那小傻子也是眨眼间就干完了。第三碗、第四碗如是。
卜至道震惊:“天啊,这傻子的肚皮是个无底洞?”
阿彻嘟囔道:“掌柜的,你哪捡来的饿死鬼投胎?”
赵珺为难地笑了笑。原来今日她从屠善人家中出来,在杏花岗的小溪边看到一伙顽童用石子扔这个小傻子,这傻子也不跑,只抱着头,怀里好像揣着什么东西。
一个顽童跑到小傻子身边,一把把他怀里的东西抢了过来,笑道:“我当是个什么宝贝,竟是个霉了的窝窝头!”
小傻子见窝窝头被人抢走了,急得哇哇大叫,那顽童一脚把窝窝头踢到了河里,那小傻子竟是要跳河。
正值春汛,水流湍急,赵珺怕小傻子出事,连忙拉住了他。
小傻子只拼命地想要追顺流而下的窝窝头,嘴里还念叨着:“饿……饿……”
赵珺使了点力气,才把他拉回岸边,从攒盒中拿出了两块槐花糕饼,递给了他。
这两块槐花饼是她今早上做的,准备回来路上吃,正巧在屠善人家吃了午饭,便没吃这两块饼。
赵珺说道:“你别追那窝窝头了,吃这两块槐花饼吧。”
那小傻子愣了一下,随即狼吞虎咽地把槐花糕饼吃了。
然后他就傻兮兮地冲着赵珺笑,赵珺去哪,他就跟在后面,竟是一路从城郊的杏花岗跟回了店里。
邬敬临忧虑地说道:“这小傻子该不会是个坏人吧。”
赵珺摇摇头,十分肯定地说:“他不是坏人。”
她用神识探查过这个小傻子,他周身的气晕是非常纯净的白色,从未作恶之人才会有这么纯净的气晕,因而肯定不是个坏人。
众人见掌柜的如此说,也就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现在的问题是,这小傻子到底是谁,他从哪里来的,是天生就傻,还是后来变傻的?
赵珺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这小傻子的神识竟是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似乎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个人。
张叔夜沉吟道:“我来把一把他的脉搏。”
赵珺对着小傻子说:“这位大人要摸一摸你的脉搏,你把手伸出来,不要乱动。”
小傻子只顾着对赵珺傻兮兮地笑。
忽而,张叔夜眉头紧锁,“他六脉俱断,全身经脉紊乱,记忆全失,神志不清,应是药物所致,我猜是——”
还没等张叔夜说完,那小傻子似是生出了极大的力量,挣脱了张叔夜的禁锢,躲在角落里全身发抖,五官扭曲,似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张叔夜见状,脸上十分凝重:“果然是‘销骨散’。这是一种绝密的毒药,无色无味,中了此毒,肝胆尽摧,六脉俱断,神智不清,不出十日就会身绝暴毙。”
“他能拖到现在还没死,应是以前练过武功,且是个绝顶高手,内力深厚,中毒后立刻自断奇经八脉,减缓此毒蔓延全身,得以活命。只不过,以现在的情形来看,最多也活不过半年了。”
众人震惊。
这都什么啊?绝顶高手被人下毒?可比牡丹棚里讲得话本子还离谱啊。
赵珺沉默半晌,走到角落里,安抚着浑身发抖的小傻子。
她静静说道:“此毒,可有医治的方法?”
张叔夜摇摇头:“这毒极为霸道,无解。”
阿彻说道:“这傻子来路不明,况且只有半年的活头,咱们可不能收留这个麻烦啊。”
张叔夜说道:“我可以将他送往汴京城内的慈幼院,虽说不能医治他的病,但是这半年时间里,可以让他衣食无忧。”
卜至道和邬敬临都点头称是。
柳兰舟看着沉默不语的赵珺,“掌柜的,你觉得呢?”
赵珺看着角落里的小傻子,像极了前世自己被福利院赶出来的样子。
虽说衣食无忧,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若以小傻子这个样子进去到慈幼院,他肯定要被人欺负。
虽说他痴傻,被欺负了也不觉得,可是,难道就因为他是个傻子,就活该受人欺负吗?
从杏花岗一路回来,小傻子就傻兮兮地跟在自己的毛驴后面。
赵珺让他回去,让他去躲雨,他只顾着对赵珺露出傻兮兮的笑。
他是个傻子,眼神却是那么清澈,他看赵珺的眼神,却是绝对的信任。
她用手摸了摸小傻子的额头,果然是十分滚烫,她叹了一声,“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她的手上附有治疗术,原本浑身发抖的小傻子逐渐安定了下来,又对赵珺露出痴呆的笑容。
“我决定把他留在店里。”
众人惊愕。
阿彻哼了一声:“就知道你这个疯女人会干这种事。”
他和赵珺相处时间最长,最是知道她的脾性,她虽是个实习期的灶神爷,却老把自己当成能拯救天下苍生的神仙。殊不知,在真正神仙的眼里,人命就如同草芥一般,说着“天道轮回,善恶终有报”此类的话,无视普通人的痛苦,袖手旁观,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赵珺笑道:“他虽说是个傻子,好在也听话,不会给店里造成什么麻烦的。”
凡世的医药治不了他的病,或许她的治疗术可以一试试。虽没把握治好他的病,但希望能减缓他的痛苦。
赵珺用手帕子擦了擦小傻子脏兮兮的脸,“呐,你以后就是我们店里的一份子了。”
卜至道笑道:“那啥,既然掌柜的说了,咱们就算多个伙计吧。”
阿彻轻哼一声:“只盼着他少吃点,别把我们吃垮了就行。”
柳兰舟说道:“既然这样,以后不能继续叫他小傻子了,我们该叫他什么呢?”
邬敬临说道:“因为两块槐花饼才跟你回家的,叫阿饼怎么样?”
赵珺汗颜,想起了带着墨镜拉二胡的阿炳……
她看着小傻子,轻声问道:“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小傻子痴呆地笑:“汪……汪……”
赵珺:“汪汪?你要叫汪汪?”
阿彻对赵珺起名水平可是心有戚戚,嫌弃说道:“你咋不直接喊人家发财呢?”
这里面还数柳兰舟最有文化,她说道:“既然是在溪边遇到,那就叫做‘溪望’吧。”
众人称赞,这个名好,好听,寓意也好。
赵珺眯起眼笑道:“以后就叫你溪望,好不好?”
小傻子只是痴傻地望着赵珺笑。
他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到底怎么变傻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只希望在剩下的半年里,他能有一段不被欺负的安稳岁月。
出了烧烤店,张叔夜对着身边跟着的暗卫吩咐:“去查那名叫做‘溪望’的身份”。
“还有,从江湖上探查一下“销骨散”,这些年来都有什么买主。”
“属下明白。”
无论那溪望是何人,都是一个不确定因素,况且能用上销骨散,绝非一般的宵小和江湖恩怨,这背后恐怕是一场腥风血雨。
他身在阴暗,回首望着汴京城里熙熙攘攘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车马、摩肩擦踵的行人,充满欢声笑语的烧烤店,依旧是平静祥和的一天。
这是他所守护的一切,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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