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闷热席卷了整个城市, 一如三年前那样。
重逢的这天,南迦本不该出现在理工大附近,按照原定的计划, 她应当是等对方在城中村定下来了再现身, 或是找机会引纪岑安到北苑,让其自己找上门,但她还是去了, 以约见同事的由头去的。
此时南迦已是z大和理工大的客座教授, 一年里会到学校教几次课/办讲座。她先到学校待两三个小时,晚点再到周边转一圈, 和两个朋友一起喝茶。
在路口碰上纪岑安不能算是计划,但也不是巧合。
南迦先发现的对方, 还没下车就瞧见了, 即使隔着数米的距离, 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纪岑安。她定定望着外面,透过车窗和穿行的人流, 将视线定格在那人身上,不由自主就收起指节,目光深远而隐忍。
三年过去, 纪岑安变了许多, 落魄, 不修边幅, 消沉厌世……乍一看跟当年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女毫不沾边, 完全就是一点不相干的两个样子。
夜色深, 周遭又很昏暗, 外边看不见车里的场景。
纪岑安站在柱身斑驳的路灯周围, 黑色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颓丧地低着头,淡漠的长眼无力耷垂,与街道上的熙攘热闹格格不入。
到离开为止都是孑然一身,漠不关心周围的环境,整个人木然又颓丧,没有一丝生气。
南迦坐在后排,挺直腰背,表面一副从容淡定的架势,但在车内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她的指尖不自觉就抽动了两下,心口也是一紧。
徐行简转头看看她,见她脸色不大好,关切问:“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
南迦不为所动,淡淡地收起视线,克制着,面无异色地回答:“没,不是。”
那人要打车走了。
他们也差不多时候打开车门,下去。
徐行简主动为南迦开车门,陪在她身旁。
南迦顺势下车,站在微弱的路灯光亮底下,也暴露在夜晚的炎热中。
有学生过来打招呼,到这儿接他们。
纪岑安这才有所反应,浑身都僵住,霎时间宛若一块石头,恍惚地停下手上的动作。
顷刻间也认出南迦了,很快就发现了这边。
但这人表面上挺镇静,片刻后就强行平复,仅仅只是愣了一瞬,接着不着痕迹转开视线,然后往回退两步,到无光的树影下候着,大半边身子和脸都隐进黑暗里。
好似不认识,没见过他们,把南迦当成了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从纪岑安面前走过,南迦故意驻足半秒,停下来静静打量。
避之不及的,纪岑安再低头些,又一次敛起眸光。
真当作完全不认识,有意躲开。
徐行简和女学生边走边交流,不时和南迦搭话。
南迦不那么高冷了,等走到纪岑安跟前时,当着对方的面应下了徐行简的邀约。
对方清楚听到了,可仍旧是那个德行。
径直一步步走远,南迦走在最前边,等到街口的另一边了,才迟钝地慢下步子。
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徐行简下意识回头,却没看出哪里不对劲。
徐行简话多,侧身问:“有什么事?”
南迦没回应。
晚些时候的喝茶聚会变得索然无味,一群文化人聚在一起实在无趣,不是聊学术就是聊与学术相关的东西,乏味得很。
南迦待在角落里,没怎么加入大家的聊天阵营,直至离开都寡言少语。
后一日,赵启宏开车去了趟筒子巷,到那里查探一番。
南迦在北苑住了一天,到翌日下午才出去。
北苑已经被清理了一遍,变回了原样——这边的大部分摆设和布置都还是三年前留下的,从未动过,包括二楼的衣帽间和三楼的工作室,连当初留在这儿的衣物都还是那些。
当年被放回保险箱的钢笔又被取出来了,南迦再将其带在身上。
纪岑安的行踪一直在这边的监视之中,南迦知道这人的所有举动,也清楚她在哪里做工。
酒吧门口的碰面也不是偶然,学生打架的事不归南迦管,也和徐行简无关。
那次是徐行简热心肠,南迦正好也不想在晚会上继续待着了,所以找个借口出来透透气。
她心知纪岑安是在那里,和前一天晚上一样,她仍是当时就认出了纪岑安,下车前就看到了。
纪岑安还是躲她,掐掉手里的烟,佯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们都站在街边,中间的距离不远,但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差出了千里万里。
三年带来的改变巨大,很多东西已经物是人非,与当初的差别很大。
……
当年那个极端的、蛮横的人不见了,再没有往昔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得过且过的消极份子。像是被打断了脊梁,纪岑安变得颓废,近乎是自毁式地过活,彻底放弃了曾经的倨傲与骨气,向现实妥协了,只剩一具空有皮囊的壳子。
南迦候在街边,等着……可那人只是背过身去,指间夹着烟,一口接一口。
烟灰落了一地,劣质廉价的气味混合着夏夜的风轻拂,一阵一阵搅在南迦脸上。南迦看了那边好多次,纪岑安明显感觉到了,但假装不知道。
直到警方离开,纪岑安也不曾回头,不和南迦相认。
该走了,徐行简轻轻唤了南迦一声,叮嘱了几句。
那人应该是听到了,身子微动,可终究是不过来。
再次坐到车上,南迦靠着座椅。
也是这时,站在以不远处的人终于又有了点反应,稍稍回身,用余光瞧向这边。
不过也仅是瞅一眼而已,不会有更多的表示,除此之外就没了。
一别三年,这人没有要解释的打算,更没有要找南迦的意思。
好像只是回来一趟,轻飘飘的,早就忘记了当初的一切。
真的是抛下了这边,心里再没有一丁点痕迹——南迦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无法忍受。
……
学着当年纪岑安的手段,南迦变得比她还偏执。
纪岑安的反应却不是南迦曾经的那样,她选择了继续抛下这一方,还给自己取了个新的名字叫“江灿”。
那个轻狂自满的有钱大小姐也变得流于世俗,开始知世故,竟学会了人情和处事,与这个庸俗的社会和解了。她宁肯远离南迦,住在阴暗逼仄的破旧房子里,情愿和那些曾经她最为看不起的底层平民交际,甚至是帮没有关系的所谓同事照顾老妈看小孩儿,也不开口向南迦求助,亦或是问南迦一句。
南迦把她接到北苑,和她见面。
她还是同样的态度,没有半点改变。
南迦摸着她的脸,她只低下眼,比几年前还要心硬绝情。
……有那么一瞬间,南迦自觉是做错了,不应该找这人回来。
尤其是纪岑安又一次离开,毅然决然远走。
那会儿真就是报复,南迦也有些看不清自己了,不知道该怎么做,怎样收手。
南迦变得卑劣,逼着纪岑安靠近,用各种威胁的手段……她们又开始纠缠,陷进了另一种极端里。南迦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介意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介意,好似三年里积攒的情绪快到顶了,已经不能理智思考。
她俩都是割裂的,一半是过去的执念,一半是现在的不甘心。
在那个狭小的租房里,南迦狠狠咬纪岑安,弄疼她,也不让纪岑安好过。
纪岑安吃痛,可下床了还是原先的死样子。
南迦抚着她的脸,唤她原本的名字。
纪岑安颤了颤,却不应答,只任由南迦如何,不抵抗,也不承认。
真就是没这个人了,现在的真是那个凭空冒出来的江灿。
南迦不放手,不放过这人。
等到c城那次回来,遇到邵予白后,南迦抓住她的手放自己身上,闭上眼抱她,趴在对方耳边,轻咬齿关,低低说:“纪岑安,你别想再走……”
……
纪岑安也亲她,咬她的唇,可还是不承认。
南迦的逼迫手段一次比一次过分,她们的争吵也一回比一回激烈。
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交流。
……
她们又回到了曾经的时候,只不过身份对调了。
争执,较劲儿,两个人都固执。
双方口不择言,一遍遍翻旧帐。
纪岑安还是强势,比当年更为过分。
那些话都是实话,全是这些年里南迦想问的。
太多事横在中间,压根梳理不开。
三年前的结没解开,时至今日还是扎进肉里的一根刺。
南迦介意邵予白,介意阿冲他们,太多细枝末节的地方都难以释怀。
比纪岑安当初讨厌徐行简更甚。
邵予白是过去,阿冲他们是如今。
纪岑安的周围总是不缺人。
也总是没有足够的位置留给她。
南迦不是过去,不是如今。
她有点像是夹在中间的可有可无。
她俩没放下,揪着过往和现在逞凶,一一清算。
纪岑安终于发作,撕开了风轻云淡的假面,比她还死心眼儿。
她们向来都是一路人,从未变过。
双方都偏激,无可救药,像快淹死之人非要拖一个垫背的下水。
……
两人也都累了。
其实争来争去没多大意思,也就那样。
南迦抱着纪岑安喘气,耗尽了所有力气,再无力抵抗。
她们都低头了。
五年来头一次这么做,争不出个对错就不争了。
纪岑安问恨不恨,南迦其实是恨的,不可能不恨。
这么久了,纪岑安比谁都狠心,南迦怎么会不恨她。
纪岑安一声不吭就走了,光凭这点南迦就十足恨她,难以原谅。
然而纪岑安说:“你是爱我。”
南迦也否认不了。
再后来在医院里,当纪岑安气若游丝地躺在病床上,好几次都快没了。
南迦更是否认不了。
那是既定的事实,无可更改。
三年前如此,现在亦如是。
从当初在图书馆外遇见,有些事就是注定了的,宛若轮回的宿命,只有一个结果。
那时逃不掉的,现在也一样。
不管再怎么样,双方都是彼此的底线,这已经定了。
——爱她是底线。
兜兜转转一大圈都不会变。
那时她害怕了,怕纪岑安真的不在了。
过去的三年中,南迦没有怕过,也不敢那样设想。
当纪岑安躺在里面,生死不明,南迦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那是真真正正的,纪岑安随时都会离开她,抛下她。
难言之隐在生死面前显得微不足道,欺骗或是保护也不重要了,不值一提。
南迦站在一墙之隔的门外,却宛若和纪岑安隔了两个世界那么远。
邵予白靠在墙上,斜眼看她,曾说:“讲真的,其实一直搞不懂你怎么想的。”
南迦平静守在门口,面色淡然:“用不着你来搞懂。”
邵予白说:“你俩不该在一起。”
南迦说:“你也不了解。”
“是吗?”邵予白扯了扯嘴角。
犯不着向谁解释,南迦只看向病房里,不做无用的争辩。
邵予白问:“你爱她什么?”
南迦垂了垂眼,望着干净的地板,不言语,过了片刻才答非所问地开口:“我只要她活着。”
……
天台上的夕阳刺眼,微风倒向这儿。
听完了,纪岑安倒是实诚,挺有自知之明地说:“我是个混账。”
南迦靠在纪岑安怀里,看向林立的高楼,挑了挑眉,接道:“算是吧。”
轻风拂乱了她们的头发,两人的发尾交缠在一块儿,分不开了。
双方的呼吸轻缓,再凑近些。
缓和半秒,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南迦摸着纪岑安的脸,一下又一下。
纪岑安由她摸,一会儿,慢慢抬起她的下巴,挨上去再亲一口,又重复一次:“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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